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阴阳师】大治四年 神无月(上)

  
  简介:我是个喜欢记录故事的人,这是我旅途中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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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治四年 神无月
  宫中发生异象,有人在白日见到星辰。虽是幻境,却恍如置身真实夜空之下。漫天星子运行的轨迹清晰可见,妙不可言。
  我决定前往宫中一探究竟。
  二十多年前我曾来过平安京。当时正值堀河天皇死去、白河上皇强行令仍是婴儿的堀河天皇之子继位之时。如今那个婴儿已经长大,却仍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在六年前被迫让位给只有五岁的儿子。
  但那位把持朝政多年的白河法皇已于文月故去。鸟羽上皇终于去除了最后一道枷锁,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的痕迹全部抹除。宫中人心惶惶,京都一片哀戚。仿佛旧日时光重现,我穿过宫中守卫时,又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
  不过,这与我并无关系。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位故人……或者说,只是我单方面记得的一位故人。
  那一位我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


  2
  宫中气氛压抑。
  这些年我常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旅行,只在路上零零碎碎的听闻了一些宫中的事。白河上皇早已退位,又自称皈依佛门,但未剃发,更未取法号,仍然手握实权。他的死对宫中来说必是一场动荡,再加上鸟羽上皇的种种行为,宫外的平民谈论起来皆是惶恐不安。可我在宫中走动时,所见侍从皆井然有序。虽面色凝重,举止却毫无慌乱,与宫外传言中的混乱并不相符。
  看来传闻总是不可尽信的。
  我寻找那个人已经寻找了太久,不急于一时。于是我便先寻了一棵老树坐下,趁着天色未暗,取了笔将宫中景色细细绘入画卷。画至黄昏时分,书篓中传来响动。我将麻布拂开,一张卷轴悄然探出。红色的细绳自己解开,卷轴微微张开三指宽,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
  “你醒了。”我将书篓转了个方向,好让她能够看见外面的景色。
  “这是哪儿?”她小声问,那双眸子灵动的四下打量一番,复又看向我。
  “大内。”
  “这就是你说要去的地方吗?”卷轴又张开一些,从里面探出莹白如玉的手指。她小心的扒着书篓边缘向外看,好奇中又带着些胆怯:“这里……好大呀……”
  “想去看看吗?”
  “不要……”她又缩回书篓。
  我无法,只得用笔杆敲了敲画卷。长得拖到地上的另一端向上卷起,带动着整条画卷在空中浮动:“那么,先去画里看看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寄身的画卷徐徐展开,从中伸出一对白藕似的手臂。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啼鸣,她如一尾游鱼般游入画卷。原本只有墨色的画卷中骤然多了一道亮丽的色彩。明眸皓齿的少女身着彩衣,从建筑回廊之间穿过,所过之处鲜花绽放,鸟鸣相随,在画卷中蜿蜒出迤逦的亮色。
  我望着另一张因为失去少女而暗淡的画卷。少了她,上面的花鸟山水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颜色,显出几分颓唐来。
  这是友人最后之作。她善画山景,尤擅花鸟。笔触细腻,所绘画卷皆鲜活灵动,仿佛是她本人的写照。可惜……那样热爱生命的女子,最终却为人所迫,因不愿被进献给城主,便一头撞死在墙上。她的鲜血流淌过画作,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被困于后宅的女子,而多了一位寄身于画卷的画灵。
  画灵有着与她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性格,却已不是曾与我倾心相交的友人。
  而我……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又是否仍是我呢?
  我注视着她在我画中的围栏旁停下脚步,对着池塘探出手——连片的荷叶顺着她的手臂生长,几支荷花袅袅婷婷的探出一池碧水。锦鲤褪去墨色,露出晚霞般的艳丽鳞片。它们受惊的游走,散入荷叶之下,只余几点涟漪缓缓漫开。
  我向她来路看去,那半张画卷被她装点得如梦如幻,似人间仙境。
  再看向尚未完成的另半卷。单调的墨色勾勒出飞檐的轮廓,空荡荡的院落中伫立着一株老树,死寂冰冷得仿若冥府。
  我轻叹一声,将画卷挂在一旁的树枝上,由着她为我的画注入生命。
  ……变成妖物后依旧没有迷失本心,真是不可思议呐。


  3
  这世间的妖物大多趋阴避阳,我也不例外。
  夜半时分,正是妖物活动的时候。我将玩累的画灵仔细卷好,收入画篓。正准备去寻找幻境之事的线索时,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向下望去,看见一个穿着华服的孩子站在树下,仰头对上我的视线。
  这孩子竟能看到我吗……
  “陛下……”为他打着灯笼的侍从跟着抬头,目光茫然得没有焦点,语气和他的身体一样,微微发着抖:“您……您在看什么?”
  那孩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收回视线:“没什么。”说着,他继续向前走去。侍从连忙小跑几步,灯笼剧烈的摇晃,使得他们的影子狂乱的扭曲了几下。侍从若有所觉的回头,又很快转回视线,似乎多看一眼都不敢。
  潜藏在侍从影子中的魍魉就在这时悄悄攀上灯笼,细长的爪子轻轻一刺——侍从发出一声惊呼,骤然熄灭的灯笼掉落在地,迸溅出几点火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行人停下脚步。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灯笼接二连三的被魍魉刺破。浓重的黑暗令他们变得惶恐。有人不自觉的后退,碰倒了旁人。听见痛呼声的人群更加慌乱,在魍魉的嬉笑声中,意志薄弱者被恐惧所控,不顾一切的四散逃开,又被魍魉所迷,只能在院中乱跑。
  那个孩子被逃跑的人撞了一下,跌坐在花坛旁。他皱着眉,抬头环视。他似乎能在夜色中视物。我看到他的视线从那些奔逃开的背影上转了一圈,又盯住显露出身形的魍魉。他抿了抿唇,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儿应有的无措,冷静的爬起来,弯着腰,低着头,蹑手蹑脚的贴着墙向远离魍魉的方向离去。
  进食中的魍魉并没有察觉他的离去——如果不是他躲闪不及,被一个尖叫奔逃的女官推开的话——一声闷响之后,那孩子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上,摔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
  既然能看见我,那么这孩子必然身怀灵力。而在妖怪眼中,身怀灵力者,往往更加美味。
  以恐惧为食的魍魉与那些食人的妖物相比,对于灵力者的垂涎并没有那么强烈,但也不会放过一顿美食。他的身体在夜色中舒展开,如同一道被拉长的影子,迅疾的向那孩子扑去。
  我本无意阻止。但在那个瞬间,我看见了那孩子望向魍魉的眼神——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他静静的注视着伸向他的利爪,漠然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那样的从容,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我挥下毛笔。蘸满了妖力的笔尖在那孩子身前的地面上划下一道墨痕。来不及停下的魍魉撞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体被灼烧得冒出大量黑烟。漆黑如影子的魍魉用一双惨白的眼睛望了我一眼,转身便钻入阴影中逃走了。我收起笔,从树上落下,走到那孩子面前。他抬头看着我,没有抓住我伸出的手,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
  “谢谢。”他说,拍去袖口的灰尘,又转头望着躺在地上陷入昏迷的几名侍从,走过去挨个探了探他们的鼻息。
  “他们还活着,明日便能醒来。”我说。
  他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的直起腰,忽然看着我:“你也是妖怪吗?”
  “是。”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为什么要救他……
  “我很好奇。”我弯下腰,细细的打量着他。他的脸虽然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但那双冰蓝的眸却如同被冰封的海面,平静而淡漠,将所有情绪都牢牢的藏在无人能见的深处。
  这双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那个我想要找到他,问他一句话的男人。
  “……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为什么能够如此平静?”
  不知不觉,我将这句话问出口。他抬了一下眉,有些意外的样子,随即便自嘲的笑笑。
  “没有对活着的期盼,自然就不会畏惧死亡。”他淡淡的说。小小年纪,竟是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孩童说出这样的话本应令人觉得可笑,但他脸上的麻木之色却让我无法发笑。
  “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他若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这个孩子身上,也许有着令我感兴趣的故事。
  “天色已晚,我送陛下回去吧。”我再次向他伸出手。
  “你知道我是天皇?”他看看我的手,又抬头看看我。
  “我听见侍从这样唤您。”
  “原来妖怪也在意我的身份吗?”他这样说着,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冰冷潮湿,全是冷汗。显然刚刚被妖怪袭击时,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全然镇定。他握得很用力,以至于手臂都在发抖。借助着这点依靠,他控制住同样在打颤的双腿,跟着我向外走去。
  我放慢了脚步,拉着他慢慢走过长长的回廊。挂在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他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你没有影子?”
  “我乃鬼魅,自是没有影子的。”
  他又不说话了。
  将他送至清凉殿外,远远已经能望见守在门口的护卫。我松开他的手,想了想,又多叮嘱一句:“您身怀灵力,易吸引妖物。若不想再被妖物袭击,可以向阴阳师讨要一张符篆,隐藏自身灵力气息。”
  他静静的看了我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扬起嘴角,点了点头。我转身欲离去,却忽地听见他问道:“那你也想吃我吗?”
  这问题倒是难住我了。
  不过十一二岁的幼嫩孩童,还散发着诱人的灵力气息……身为怨灵的本能驱使着我将他吞噬,但理智却制止了我这样做。我早已习惯压抑自己,却也不能说完全不想吃掉他——这样香醇的血气,哪怕是多闻一会儿,我都担忧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非但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露出惊慌之色,反而向前一步,仰头说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嗯?”
  “你每天陪我聊天,聊……一个月,你就可以吃掉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张得蜷曲,却毫不退缩的盯着我的眼睛。
  “只是这样吗?”我感到奇怪。如此轻易便舍弃生命,真的值得吗?
  他垂下眼睫片刻,坚定的点点头。
  这倒有趣。
  “成交。”我抽出腰间的毛笔,妖力顺着笔杆流淌,化为墨色在卷轴上书写下契约。我半跪下来,将笔递给他。他接过时抿了一下唇,整整齐齐的在卷轴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
  “……显仁。”我念出他写下的名字,看着他绷紧的神色,微微笑了一下:“那么,您想聊些什么呢,陛下?”


  4
  “……那个男人最终死于暴风雪,倒下时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朵摘下的雪莲。雪女埋葬了他的尸体,并用妖力使得那朵雪莲常开不衰。它被雪女放入自己的心脏,期盼着它能为她带来一丝温暖。”
  我将书卷合起。显仁依旧沉浸在故事中,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她的心不会痛吗?”
  “雪女的心自然会痛。但如果这样能够让她感受到温暖的话,她便会这样做吧。”
  “……说的也是呢。”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
  “还要继续吗?”我问。
  “这是你讲的第几个故事了?”他问。
  “第三个。”
  “剩下的明天再讲吧……”他嘟哝了一句,向下缩进被子。
  初晨的光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在地上。我望着那一缕半透明的光出了一会神,再回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将镜片取下,摸了摸被妖力浸润得光滑的镜框,忽然想起雪女为我讲述这个故事时的模样。
  “如果真的感受到温暖,也许我会融化掉。”她赤足立于冰雪,望向山脚:“……在融化前,我想要去看看那个男人的家乡。”
  “他的家乡?”我将故事的最后一笔录入卷轴,听到她的话便重新起了一段,等待她为我讲述。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覆盖上自己的胸口,梦呓般说道:“我想要挖出那些人的心,看看它们是不是和那个男人一样温暖。”
  “我曾见过一些人的心,比雪山更冷。”
  “这样吗……”她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背影很快被暴风雪所吞噬,只留下一句呢喃:“人类的心,原来并不全是温暖的吗……”
  我将手放在左胸口,感受着寂静的胸膛,恍然间,竟是忘记了曾经里面那颗鲜红的心脏是如何跳动的,只记得它如何停止搏动——在温热的血流干后,它一点点丧失了给予人温暖的力量,变得如此冰冷。而在那冻彻骨髓的冰冷中,慢慢孕育出了怪物,它吞噬掉希望和生机,对我露出饱含着血腥气的狞笑。
  我将擦拭干净的镜片戴好,走出清凉殿。
  寅时一刻,天不过蒙蒙亮,并无多少侍从活动。我找到那个侍卫看到幻境的地方,是一处荒废的院落。不知多少层落叶堆积在青石地面上,一脚踩上去,酥脆的声音下是积攒多年的腐泥。这里并没有灵力存在的痕迹。我绕着这间不大的院落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那个人,真的在这里吗……
  我抽出笔,在院门后留下一道浅浅的墨痕。再跨出院子时,天色已亮。我照例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隐匿身形,将那半卷尚未完成的卷轴展开。画卷轻盈的在空中浮动,我看到趴在亭中熟睡的画灵,刻意避开了她,在空白处继续勾画宫中的景物。
  化为妖物后,我便丧失了描画活物的能力。即使描出其形,也无法绘出其神。我笔下的飞鱼走兽皆如泥塑石雕,没有半分活气。便是强行点眸,看起来也如一头头嗜血的怪物,冷冷的蹲踞在画中望着我。
  我注视着画中野狐冷寂的双眸许久,最终还是放弃。墨痕重新化为妖气消散,那间洒满落叶的废院又恢复了清冷。
  我将完成的画卷收起,已经又到了逢魔之时。想起昨日在树下遇到的那孩子,我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一个雍容华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的俯身摘下一朵血红的花。
  那女子着实美艳,我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才收起书篓向清凉殿走去。走出十几步,我忽然惊醒,连忙回头,却已寻不到那女子的身影。我快步走到花坛旁,望着显出枯黄之色的草木,只觉得心惊。
  ……如今已是神无月,怎么会有花?


  5
  走入清凉殿时我还有些心神不宁,因此忽略了殿外的侍卫。当我意识到时,我已经踏足殿中,险些撞到站在门口的人。那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神色高傲,眼底却有着掩盖不住的青白。我微微愣了一下,越过他的肩膀望见显仁。那孩子从我进门起便盯住我,微微抿着唇,神色平静。
  中年男人将他的眼神误以为是发呆,不满的咳了一声,傲慢的拖长了声音:“叔父子,见到朕不该行礼吗?”
  ……叔父子?
  显仁收回视线,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顺从的行了一礼:“见过鸟羽上皇陛下。”
  鸟羽上皇满意的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嘱咐了几句话,听来没什么父子亲情,倒更像是在为难下属一般。显仁神色淡漠的应了几句“孤知道了”,他的头便仰得更高,志得意满的踱着步离开了。
  等最后一个侍卫跟着鸟羽上皇离去,显仁才卸下那副恭顺的面具,坐下来拍了拍地面:“好了,来与孤……跟我聊天吧。”
  他似乎完全没有被刚刚的事影响心情,甚至在我坐下时还不知为何突然笑起来。
  “在笑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刚刚照着他的屁股踢一脚会怎样。”他收敛了笑声,眼中依旧残留着笑意:“他一定会大惊失色的以为是曾祖父回来了……”
  白河法皇堪称一生顺遂,在世时无人敢于反抗,故去时也必然不会心存怨气,不可能变成妖怪。反倒是……
  我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孩子,不仅身怀灵力,心中更是存着极大的怨恨和执念。若是死去,倒是很有可能化为妖物……尤其是当鸟羽上皇称呼他为‘叔父子’时,那一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出的气息,身为怨灵的我再熟悉不过。
  我抽出笔,蘸上妖力,问道:“鸟羽上皇为何唤您‘叔父子’?”
  显仁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你想知道?”他冷声问。
  “自然。”我点头:“我喜欢记录没有听闻过的东西。”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挺直的脊背慢慢放松:“罢了,告诉你这个妖怪也没什么……这宫中,恐怕也只有妖怪才不知道了。”
  我将笔尖停留在纸上,侧耳倾听。
  “既然想知道我的故事,就拿你的故事来交换吧,这才公平!”他加重语气,盯着我的眼睛。
  我犹豫了一会儿,点头。
  他吐了口气,别开头,用无所谓似的语气说道:“很简单,我不是他的亲子。”
  “……嗯?”我没想到竟能听见这样的回答。
  “我的母亲是曾祖父的情人,从很早之前便是。父亲在曾祖父的要求下,被迫娶了她,实际并没有碰过她……”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其实是我祖父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父亲的叔叔。据说我出生那天,他曾大发雷霆,将帽子都掷在地上,对每个人大吼‘非寡人之子’……从我出生起,他就叫我‘叔父子’,宫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恨我恨不得我立刻死去……”
  “所以没有人会冒着触怒上皇陛下的风险陪我说话。”他看了我一眼:“……除了妖怪。”
  我震惊得忘了记录。把这个消息消化了片刻,才忍不住笑起来。
  “你觉得很有趣?!”显仁冷哼了一声。
  “不,只是……在我以为见识过人类最阴暗一面时,您又让我见识到了人类更加令人作呕的一面。”我用寥寥几句话将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记录在这份无人能够看到的卷轴上,摇头笑道。
  “这件事如若被宫外的人听到,你的命便保不住了。”在我记下最后一笔时,他出言提醒,语气仍是无所谓的。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将卷轴仔细卷起:“放心,没有人会知道。”
  以我妖力为墨记录下的文字,除非我口述,否则无人能够读懂。化为妖物以来,每一个我说出口的故事都征求过讲故事的人的意见,我并无宣扬他人隐秘的爱好。
  “到你了。”他扬了扬下巴:“你的故事呢?”
  “您想听哪一件?”我问。
  “你既然自称鬼魅,想必也曾为人吧。”他肯定的说:“就讲……你是怎么变成妖怪的吧!”


  6
  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书生。
  书生与旁人不同,不喜读诗,也不喜看圣人言,偏偏爱看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无论是艳俗的,还是凄楚的,但凡是故事,他总是想要看一看。他不仅爱看故事,也同样爱写故事。在四处游历时,他会将自己旅途中听来的故事整理成册,配上图,印成通俗易懂的画本在坊间流传。
  有一天,他听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海边的普通村落。几百年前,它曾被爆发的海啸吞没。但新的村子很快于废墟上重建。居住于此的村民依旧过着捕鱼为生的日子。
  而这样贫穷的村落中,却藏着一颗明珠——那是一位头发如海藻一般浓密,肌肤如珍珠一般动人,笑容如朝阳一样让人心生喜悦的少女。她被村民视若珍宝,他们用珊瑚磨成发饰,用漂亮的石子做成耳环,用贝壳串成项链,每天将她打扮得明艳动人。作为回报,每当朝阳升起,她便会用甜美的歌喉唤醒村民,又会在他们出海归来时为他们奉上甘甜的井水。
  少女尽心竭力的回报着村民的善意,而村民们也喜爱着这位为他们带来希望与快乐的少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件事被外人所知。一位贵族听说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每日夜间都会前往拜访少女。他相貌俊美,又谈吐不凡,很快少女便与他坠入爱河。可惜好景不长,某日贵族没有通知少女,在精心打扮后前往少女家,希望给她一个惊喜时,竟然意外的看到少女在月色下化为妖物的一幕。他受到惊吓,回去后大病了一场,整日胡言乱语。家人为他请来阴阳师查探,发现他被妖气所迷,又经调查才发现少女原是吸人精气的妖物所化。
  少女被阴阳师戳破身份后,不敌阴阳师的术法,慌忙逃入海中遁走。从那一日起,村民们便被心怀怨恨的妖物所报复,家中豢养的牲畜总是莫名失踪,财物也接连丢失,连晾晒在院中的鱼干都经常不见。深受妖物困扰的村民不得不请求阴阳师的帮助。于是那名阴阳师在村中设下阵法,顺利的在一个月圆之夜擒拿住妖物,将其封印。从此村中回复了和平,贵族的病也很快好起来。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但为书生讲述故事的人,却是那位被传为妖物的少女。
  ——原来她本不是什么妖物,只因拒绝成为贵族的妾室,贵族便污蔑她为妖物,令原本喜爱的村民厌恶于她,又派出侍从抓她回去。她好不容易逃脱,无处可去,只能躲藏在礁石洞中,在夜间盗取村民的食物维生。但最终仍是没能躲过,被强行带走。
  若是故事就此完结,也许书生还不至于动容。但在讲述完后,浑身伤痕的少女却紧紧握住书生的手臂,告诉了他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少女虽然被囚禁在贵族府邸,但她自小在海边长大,身手灵活,终于在某一日寻到机会逃了出来。她逃回自小长大的村落,揭穿了贵族的阴谋,向村民哭诉自己的遭遇,请求他们的帮助。
  ……然而她得到的,却是村民的背叛。
  村民早就知道她不是妖物,只不过是贪恋贵族给予的钱财,所以装作不知。也是他们将少女的行踪告知贵族,才让那些侍从那么快的找到她。在少女逃回后,他们一边假意安抚少女,一边却又通知了贵族,再一次将少女献上,换取了更多的钱财。
  直到今天,少女再次寻到机会,拼命跑出来,恰好被书生所救,这个残酷的真相才为人所知。
  书生为少女的遭遇而不平,他向少女发誓会为她讨回公道。少女得偿所愿,在书生的怀中死去。书生埋葬了少女,但他没有能力为她复仇,只能将这个故事画成画本,令村民与贵族丑恶的行径暴露于众。可无人敢印刷这份画本,书生便购买了纸笔,日夜抄写。很快,这个故事便暗暗在城中流传,甚至借由旅者的脚步,被带去了更远的地方。
  但这个故事也为书生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被人闯进家门,砸断了书写故事的十指,刺瞎了曾饱含同情与愤怒望向少女的双眼。但这并不能让贵族满意。于是他被拖到街上,被当作示威的道具活活打死。而直到他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当我睁开眼时,我看到的便是那位心怀怨恨死去的书生。他被丢弃在乱坟岗,那与我一模一样的双眼只剩两个血洞,却还执着的望着城主府的方向。
  ……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合上书卷,用手抚摸着卷轴光滑细腻的纸面。
  ……这是我记录的第一个故事。


  7
  这个故事中,其实还有一个人。
  当我被丢弃在乱坟岗时,还未彻底死去,但嗅到血腥气的野狗已经迫不及待的冲过来吞食新鲜的血肉。我躺在浸透鲜血的泥土上,听着野狗撕咬我四肢的声音,在怨恨中等待死亡时……却忽然听见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我本来已经被笔杆刺瞎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可在那个脚步声响起时,我却看见了夜空。
  我看见了漫天星辰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转,每一颗星子都明亮得仿佛触手可及。而我同时也看见了一个男人,他在我面前半跪下来,平静的注视着我,那双蓝紫色的眸如同极深的海,仿佛任何事都不会让它们泛起波澜。
  但他眼中又确实浮现出我无法理解的情绪,它们从海底上浮,还未触及海面便已散开,却在平静如故的水面留下浅浅的影子。
  那个男人伸出手轻轻覆上我的双眼,声音低沉而柔和:“谢谢。”
  他是谁,为何要谢我……那些疑问还不等我去想,意识已经被席卷而来的黑暗吞没。
  我一直在寻找那个男人,想要询问他我临死前没来得及问出的问题。
  ……也想要,知道他的故事。
  “你恨那些杀死你的人吗?”显仁突兀的问。
  “若不恨,我又是如何成为怨灵的?”
  “那你杀了他们吗?”他紧跟着问道,身体向前探,眼神中泄露出一丝急切。
  “嗯。我吞噬了他们的血肉,将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了第一张卷轴。”我点点头。显仁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卷轴,又看着堆在我们脚边的另一堆,下意识的向旁边挪了挪。
  “那些是普通的纸,是我用来记录其他人故事用的。”
  他又盯住那一堆卷轴,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那么我呢?”
  “嗯?”
  “你吃掉我之后,也会把我的皮剥下来做成卷轴吗?”
  “不会。”
  他松了口气。
  ……我并不打算吞噬他的血肉。
  我的怨恨早在将那些人杀死时便已平复。吞噬无辜者的血肉,只会让我失去理智,堕落为只知道渴求鲜血的真正怨灵。我还想继续旅途,去记录那些从未见过的事物,探听那些无人知道的故事,当然不会在此时放弃坚持。
  我喜欢收集故事,却不喜欢讲给他人听。答应这个孩子的交易,原本只是想借助他的身份为我寻找那个人的线索。但因此得到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秘闻,倒是意外了。
  显仁睡着后,画灵恰好苏醒过来。她抻了个懒腰,小半个身子探出画卷,兴致勃勃的趴在书篓边缘打量着房间。我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出了院子,这才问道:“玩够了吗?”
  “嗯,这里比我去过的地方都要大呢!”她用力点头。两只小鸟自画中化形而出,围着她叽叽喳喳的叫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停在上面,动作不经意便带出一股花香。
  我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位摘花的宫装女子。我留意探听了女房们的议论——那位女子是在白河法皇故去后入宫的,自称藻女,因为贤良淑德,深受鸟羽上皇喜爱,故而被赐名‘玉藻前’。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池边休息。不似寻常女子坐姿端庄,她的坐姿很随意,一只纤纤玉手拨过水面,撩起的水花引得两只青蛙呱呱叫个不停。她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又一次撩起水花。两只青蛙想要钻回水中,却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只能在原地打转。
  ……这样寒冷的天气,又是哪里来的青蛙?!
  她突然回头,金色的竖瞳锐利如刀锋。我看到九条雪白的尾巴在她身后摇曳,红色的业火铺天盖地的将世界淹没。她冷冷的抬眸看着我,一瞬间显露的气势让我不由后退一步,再一步……一连倒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撑住。
  就在这时,那张扬的艳红忽然蒙上一层灰蓝。一个新的领域从我背后扩大,吞噬了一半的业火。星辰自夜空中徐徐现身,星光如丝如雾的坠下,抵消了她散发的妖力。星子以既定的轨道运转,不急不缓,令人望之生畏。
  这一幕如此熟悉,我鼻端仿佛又索饶起乱坟岗散不去的腐臭血气。我愕然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缓步走来。他的面容有如石刻,虽俊美,却带着冷肃之气,难以亲近。
  他注意到了不幸被两人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的我,英挺的眉微微上扬。压制着我的气势有一瞬间的空隙。我连忙后退几步,摆脱了尴尬的处境。我趁机打量他的侧脸,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神色更冷漠。
  ……没想到,我竟在这时找到了他。



  * 防止小天使们看不懂:故事大背景设定在1129年10月,白河法皇于7月故去,鸟羽上皇执政,偏宠藤原得子(玉藻前原型);崇德天皇(名讳显仁,大天狗原型)继位6年,现年11岁。
  * 在游戏里看到联文活动想投稿来着。我不想拿旧文投稿,于是愉快的开了个正经讲故事倾向的脑洞,又沉浸在查资料里,结果就忘了最重要的查规则……都写完一半了,才突然想起去看投稿要打的tag是啥,就看到规则里一行加粗的字——【建议2000字以内】。
  ……2000字讲一个我想要的故事,太难了,哪怕是个片段呢。这篇也不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风格,想搞个正经的故事,没可能做到了……没能在开脑洞前注意到规定是我的失误,那么这个故事就还是按照我的意愿来讲吧。
  祸事成双的是,在我打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接到通知,未来一段时间估计都要忙成狗,没办法把故事讲完了……不过花鸟卷的、雪女的、大天狗的、书翁的都已经讲完了,剩下的荒和玉藻前的你们也都知道,所以……orz,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还有一半希望有时间讲……
  荒已经不记得多年前曝尸乱坟岗的书生,如今的书翁。多年后,书生也不记得曾被困于大内的少年天皇,那时的大天狗……这是我准备的结局。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只有一段段无人得知的故事还记得他们曾经的相遇和分离,这样就挺好。


  * 其实在没时间继续写的时候,我想过一个速结坑爹结局:书翁的怨气其实在等到荒的那句“谢谢”时已经消散了,支撑他的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这个执念……所以在见到荒后,他问了一个问题,就成佛散了……虽然有点带感不过着实太坑了哈哈哈……


  * 最新更新:故事已经补全啦,链接在最开头的简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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