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那些年,和盟主纠缠不清的男人们(十六)

  简介:直男武林盟主闭关三年,出关发现世界变成了耽美。


  * 大纲型快速脑洞,盟主温柔苏撩遍全江湖而不自知
  * 又有不好的三观,千万不要学,哪怕它看起来真的很有道理。
  * 本章涉及到大量回忆杀。



  79
  归云问:“漠寒,你想杀金乌吗?”
  我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这是鬼城内城,到处都是金乌的眼线。我怕隔墙有耳,仔细感知了一下,发现周围没人才放松了禁锢。我看着归云一脸不自知的模样,忍不住想叹气:“你是金乌的侍奴,若对他起杀心,他立时就能察觉……”
  归云眨眨眼,把我的手扒开:“没事的,他一直知道我想杀他呀!”说完,他小声嘟哝道:“不然他为什么要抓我……”
  我:“……”
  ……也对。
  但我还是深感心累:“以后这种念头不要再动了。他的情绪喜怒无常,若是哪天突然因此恼怒,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归云乖巧地应了一声,不再提了。我松了口气,又隐约察觉到不对——金乌亲口承认归云是他的侍奴……侍奴和金乌卫并不是一回事。比起单纯以子母蛊控制人的生死,侍奴与他的关系更类似于死士。按理来说,侍奴从身到心都会以他为先。归云若已经成为他的侍奴,根本不可能对他起杀心。
  而且想要做一个侍奴,绝不是一两个月的功夫便能成功的……
  我看了看归云。他眼眶还红着,一边说话还一边忍不住吸鼻子,样子可怜巴巴的,像一只偷跑出去被野孩子欺负了半天才终于被主人找到的小奶猫。
  ……侍奴制作不易,金乌也不是什么人都会下手。像方才抱我出门的高大侍奴,他天生神力,武器是一对实心铜锤,重逾千斤,便是寻常一流高手都扛不住他一锤。再好比父亲的另一个侍奴是舞姬出身,以柔术入道,不仅自身柔若无骨,更对人体关节穴位了如指掌,只用手指轻轻一点,便能直接将一个高手变成废人。就是狼奴也有异于常人之处——他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很难对他生出戒心,任何活物到了他手中都格外温驯。
  金乌的每个侍奴都精挑细选,说是人中龙凤绝不为过。金乌最欣赏强者,即使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成为他的侍奴,他也并不会像对待寻常玩物那样对待他们。他对侍奴的态度如同帝王对待自己最忠心的臣子,绝不会像他对归云那样,完全把活生生的人当成只宠物教养。
  所以归云……真的是金乌的侍奴吗?
  我拍了拍归云的头,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他已经够担惊受怕了,还是别再让他多费这份心了吧。
  归云这两个月想来是没休息好,又大哭了一场,情绪大悲大喜后便没什么精神了。他从我身上爬起来,随手把扯乱的床纱归位,接着开始自然而然地整理床铺,干着干着,又精神起来了。我这房间刚住了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床铺刚被弄乱了点。可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是移动摆设又是掸去灰尘,居然还忙了好一会儿。我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在房间里忙个不停,从进了鬼城后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我从前就发现归云很喜欢做这些杂活。从做饭到整理房间,只要一干起来就热情洋溢,十分……贤惠。
  虽说这词一般是形容女子的,但我还真找不出别的词。因为鬼子毒一事,我曾在他的宅子里断断续续住过近三个月,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头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家有贤妻’的好,甚至都动了寻个女子成亲的念头。想想看,若每次回家,都有一个人在家里做好饭等你、温婉地对你笑、在烛光下替你补衣服……
  怕是要不了三年,我就身轻骨软,剑钝得只能杀鸡了。
  我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摁下,把从我面前经过的归云拉住:“别忙了,休息一会儿吧。”
  “休,休息……?”归云结巴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学着我的样子蹬掉靴子,盘膝坐在床铺上。明明是同样的姿势,他看着就只有小小的一团,还白白嫩嫩的,真跟只小猫崽一样。
  “怎么休息呀?”归云问,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好像还带着点期待。
  “……你先睡一觉,养养精神。”我没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我出去找个人。你不要出房间,等我回来。”
  他又看了看我,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很失望的样子。我还没搞明白,他已经十分乖巧地钻进了自己刚铺好的被褥里,小声道:“那你早点回来啊……”
  我心里突然一软:“……嗯。”
  他睡着后我从房间出来,选了个方向走下去,穿过一个个院落,最终走到城门楼下。
  鬼城究竟传承了多久我并不清楚。这里是大漠的禁忌,也是我幼时生活的地方。鬼城分为内城与外城,内城是金乌的居所,外城则复杂得多,住着被金乌一时兴起带回城中又被抛弃的玩物、企图投靠他换取庇护的亡命之徒、想要求得高超武林秘籍复仇的落拓侠士等等。这里有最好的酒,最锋利的武器,乃至最上乘的武功。鬼城于外人而言是一座敞开门的囚笼,吸引着无数人来此处,于金乌而言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养蛊皿——鬼城只进不出,任由里面的人千奇百怪地活着,挣扎着,直至灭亡。
  我和黑乌幼时常在城中玩乐,对这里再熟悉不过。鬼城原本是没有规矩的,但因为只进不出,这里生活着不少自祖辈起便世代留在城中的人,也慢慢形成了一套法则。每个月月初,金乌都会放一个人出城。那就是城里每月最热闹的时候,从天黑到天亮,为了这个名额不知多少人死在城门楼下。金乌有一个习惯,每个月末的黄昏都会带我们登上城门楼最高处。我们并肩坐在那里,看着数不清的人为了那一线自由而彼此厮杀。
  有一次,他看着看着,忽然问我们:“你们觉得那个小家伙能赢吗?”
  他指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不知为何也参与到了这场争斗中。他手里有一把缺了口的砍刀,动作十分凶狠,已经杀了三个成年男人。
  可他已经力竭了,他杀不了下一个人。所以我摇头:“不能。”
  “不,他能赢。”
  金乌抽出我腰间的针囊,从里面抽出一根针递到我手里,然后伸手在针囊上抹过。几十道银光如丝雨落下,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瘫倒,除了那个小少年。他凶狠又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们。
  “你自由了。”金乌柔声道:“去吧。”
  那小少年怔愣片刻,提着那把缺了口的刀一步一回头地走过城门楼。一走出城门,他就突然发足狂奔,连身上的伤都不顾。
  “我是这里的主人,所以我要谁赢,谁就应该赢。”他低头对我说完,抽出了我手里最后剩下的那根针。正拼命奔跑的小少年突兀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所以我要谁死,谁也应该死。”
  他拍了拍我们的头:“看到了吗,儿子?这些蝼蚁的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弟弟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却很是不解。
  “既是蝼蚁,为什么值得我为他们的生死动念?”我问父亲:“他们自生自灭,与我何干?”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地目光打量了我片刻。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最终,他遗憾地叹气,又轻笑着自言自语:“真是个小怪物啊……”
  ……
  我摁住眉心,只觉得头又开始疼,还伴随着因为强烈的自我嫌弃而产生的眩晕。
  ……我幼时,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80
  狼奴的院子采光很好,尽管他看不见。
  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树下的躺椅上睡觉,旁边守着一匹黑灰的狼。那狼懒洋洋的趴俯着。我警惕地走到躺椅旁边,它依旧一动不动,连视线都没转过来。我心中奇怪,仔细打量,才发现那不是活狼,而是一具……狼尸标本。
  狼奴不会这么处理狼尸。每一匹死去的狼他都会派人随意选一个方向,自由地跑上几日再将狼尸丢下,让它们的灵魂得以回归大漠……那是他们克瀚族的传统之一。我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他也正巧被我惊醒,从躺椅上起身,‘看’向我的方向。
  二十几年未见,狼奴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清瘦,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发丝间掺杂了些白色。他的眼睛颜色极浅,巩膜只有薄薄一层灰色,乍一看似乎没有眼仁,本来有几分骇人。但他对我一笑,唇边的梨涡显了出来,看着又柔和得很:“怎么不去跟你哥聊天,反倒跑来烦我了?”
  我听着他亲昵的言语,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我不是黑乌……”
  他一怔,露出些恍然:“血乌?”
  “嗯。”
  他摇头:“看来你也服用了冰莲……你们兄弟俩啊,又来为难我。”
  狼奴的眼睛看不见,但就算是能看见的人也经常分不清我和黑乌。幼时我们很喜欢捉弄他,让他猜我们谁是谁,就算他猜对了我们也说他猜错了,每每把他弄得没脾气。
  “过来。”他说。
  我在他旁边蹲下。他伸手摸上我的脸,从额头到下颌仔细摸了一遍,问道:“他这几日是不是折腾你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金乌。想了想这几日的遭遇,我无话可说:“算是吧……他和你说了?”
  “不,扎手。”他笑着收回了手。
  我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胡茬没有刮干净——这几天被金乌折腾得厉害,我哪有那个心情好好打理自己——狼奴不愧心细如发,只凭这一点就推测出我过得辛苦。
  “我原以为你刚回来,他还会收敛着些……”他说着,叹了口气,起身招呼道:“去替我拿些茶叶来。”
  我应了一声,转身时没留意,差点踩到那具狼尸标本。我多看了一眼:“这是……?”
  狼奴摇头,含糊道:“它在不该进屋的时候闯进门,惹得你父亲不快……”他说着,俯身轻轻摸了摸狼背,脸上没有太多悲伤之色,动作却极为温柔,像是怕惊醒了它一样:“……等过几日他忘了,我再让它回归大漠。”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跟着他叹了一声。
  狼奴房间布置得一如往日,家具少而精,室内宽敞明亮。但我从柜子里取茶叶的时候发现柜子是新打的。我环顾一圈,注意到房间里的家具和摆设几乎都是新的,只不过样式变化不多,所以才看上去和我记忆中相似。我取了茶叶罐出来,他已经绕去了小亭,一壶沸水正在炉上坐着,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我将茶叶递给他,他洗了一遍茶便直接冲泡开,也没有什么茶艺,只是简单地倒了两杯茶出来,将其中一杯推给我。
  他伸手时袖子一错,我望见他腕上有一圈青痕,像是……被人捏出来的。
  “这几日他心情不好,你多顺着他的意思,少吃些苦头。”狼奴捧着茶杯徐徐道,声音不急不缓:“没事也不要去找他,省得他再折腾你。”
  狼奴从未和我说过这种话。我听得有些古怪。但想来也是,我幼时是什么性子,觉得天底下就父亲是最亲近的人,他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了。”
  我啜了一口茶,看着他总是平和的眉眼,又忍不住和他抱怨:“他既然不喜欢我回来,为什么还非要我回来?他有黑乌一个儿子还不够吗?”
  “他不喜欢你?”狼奴放下茶杯,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了笑,末了又有些怅然:“他不喜欢你倒是件好事,可惜……”
  我听出他的意思:“你说他心情不好……”
  他失笑:“你以为是因为你?”
  “……难道不是?”我奇怪。要说他喜欢幼时的我,我是信的,因为他最喜欢别人乖乖听他的话。可现在的我不是小时候那只围着他转的小狗,他又打断我的腿,又差点淹死我,难道还是因为他喜欢我不成?
  “不,是因为他上次带回来的人。”狼奴说:“从他把人带回来,他心情就一日不如一日——”
  我急切地打断他:“他带回来的人?你知道那人叫什么吗?”
  狼奴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带回来的人很有可能是我师叔。他走时骑的那匹马现在就在金……父亲手里,我担心他也被父亲抓住了。”
  狼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问道:“你师叔对你很好?”
  师叔对我好不好,这实在很难说。如果说师父给了我一切,包括长辈的关怀和教导,那么师叔就为我提供了所有便利,却只远远站着,不给我一丝亲近的机会。于他而言,照顾我似乎只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从未投注过任何感情。所以我固然感激他,却很难对他生出濡慕之情。
  直到一个月前的那番话,我才明白是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不算好。但如果我是他,那么对待‘我’已经称得上极好了。”
  狼奴听完愣了片刻,继而笑道:“……你变了许多。”
  我急着知道师叔的下落,可他不紧不慢地替我把茶满上。就在我急得恨不能咬茶杯时,狼奴忽然道:“你幼时从不会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
  我:“……”
  是了,我幼时从来看不见旁人,行事只顾自己……还有父亲。我不知道自己是个怪物吗?我知道,我看着那些人望向我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怪物,我只是不在乎罢了。我唯一在意的只有父亲,哪怕黑乌也曾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我,只要父亲喜欢,我就全不在意。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呢?
  狼奴不再绕圈子:“无论他是不是你师叔,你最好都不要去见他。”
  “为何?”
  “我怕你见了他,会杀了他。”
  我惊住:“我怎么会……?”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如何对待自己看中的人,你是知道的。”狼奴将茶杯放在桌上,无神的眸子落在虚空中:“你既已明事理,我便直说了……你可知道,你曾经也想杀了我?”
  我幼时干过的荒唐事太多了,所以也不急着反驳,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才摇头:“我应该没动过这种念头。”
  “你只是不记得了。”狼奴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心:“你父亲把你的这段记忆抹去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我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你的性情……”狼奴歪了一下头,像是不知该怎么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和你父亲很像,喜欢高高在上的俯览一切。他是因为他足够强大,也足够傲慢……而你,你仿佛天生如此。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不像个孩子,更像是……”他琢磨了片刻,缓缓地道:“……狼神。”
  “克瀚族信奉狼神。传闻狼神在大漠中行走,遇到好的人便护持他前行,遇到恶的人便将他吞下。如果你有仇怨,向祂诉说,祂会给予你复仇的力量。而如果你欺骗了祂,祂便会给予你同等的惩罚。”
  “狼神很公平,你亦如此。你父亲曾让你和黑乌判断城中的争端,黑乌总是习惯听取双方缘由,因此而犹豫。可你不会,你只看结果。一个人砍去别人的手,你便砍去他的手。一个人毁去别人的房子,你便毁去他的房子……你还记得吗?曾有一个孩子在即将饿死时偷了一个馒头,店家都不愿追究,你却一定要夺走他的馒头还给店家,哪怕是看着那个孩子饿死。就好像对你来说,不存在任何理由和借口,生命和情感于你而言都不是审判的阻碍。”
  他问:“血乌,如果是现在的你,你会怎么做?”
  我听着他的话,回忆起了那件事。那个孩子是在鬼城中出生的,三岁时父母就都死了。他在街上流浪,某天饿得受不了,所以偷拿了一个馒头,逃出店门时恰好赶上我们从门口路过。父亲便以此为题,问我和黑乌该如何处理此事。
  那店家是鬼城中少有的善心人,看出那孩子是因为太饿了才会偷馒头,便主动说自己不在意。黑乌觉得既然店家不追究就可以放人了,我却不肯,一定要那个快饿死的孩子把馒头还给店家,因为在我看来偷盗是错的,错的就必须要被纠正。店主不追究,只会让我歇了从那孩子身上拿走等值物品以作惩戒的心思,而不会阻止我把他偷来的馒头还回去。我记得那个孩子哭着求我,可最后我还是掰断了他的手指,把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还给店家。
  “我会做同样的事。因为错就是错,无论有什么借口都是错。”我答道。
  狼奴垂下视线。我以为他很失望,他却问道:“还有呢?”
  我扫了他一眼,见他是认真问的,便解释道:“如果他可以因为饥饿就去偷馒头,那么别人就可以因为贫穷而去偷钱,没有衣服穿的人也可以去偷衣服……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过是这样的道理。就算那个孩子要饿死了,他偷来的东西也必须物归原主。如果他不肯,我就是杀了他也要让那个馒头回到店家手里。但如果他把馒头还回去,再去请求店家送他一个馒头,而店家也应允了,馒头重新回到他手里,我绝不会管。”
  狼奴长长地吐了口气,重新抬起头:“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我摩挲着茶杯表面,微烫的白瓷已经变得有些凉了:“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年幼,行事太莽撞,不知变通。当时我掰断了那个孩子的手指,他疼晕过去了,店家也吓得不敢吭声。父亲看够了好戏便把我们带走,我没来得及再做什么,不知那孩子最后是不是真的饿死了……换做如今,我大约会好好地跟那孩子讲明白这个道理,让他主动把馒头还给店家并道歉,再自己花钱买些吃的给他。应该还会为那孩子找个出路,免得他吃完东西,过几天还是会饿死街头。”我说完,想起别人对我这种多管闲事的评价,有些想笑:“我大概没怎么变……只是小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怪物,现在所有人倒觉得我是个烂好人了。”
  幼时的我太固执,行事又过于随心,根本不去考虑别人,所以看起来乖张又冷血。其实哪怕是现在我,也和常人不同。例如白浅,他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会做同样的事。但区别在于……那孩子若是听了劝告,主动把馒头还回去,一切如常。但若他不听劝告,不肯还馒头……
  白浅会耐心地继续劝说他,给他讲道理。可我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我会像小时候一样掰断他的手指把馒头抠出来,更甚于像我说的……杀了他。
  再小的恶,也应该付出代价。无论男女老幼,知错却不悔改者,更该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看了一样狼奴,并没有把这点告诉他。
  或许我真的是个怪物,总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改变不了。只是在父亲身边时他以投喂那只怪物为乐,而在师父身边时我为怪物披上了一层人皮。因为这层人皮很讨人喜欢,我便维持着它,只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才把那只怪物放出来透气,这就足够了。
  狼奴喟叹了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想杀你?”我见他不语,主动问道。
  “你曾经想杀我,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一个好人,不应遭受你父亲的折磨。所以你想杀了我,使我免遭痛苦。”狼奴突兀地笑了起来:“我原来是这样以为的,我以为是你的情感与常人不同,所以怜悯的表现也不同。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你的父亲在你这里拥有豁免权。”
  “他做了恶,你不会惩罚他,可你要终结错误,所以你只能杀了我。这样你父亲折磨我的这个错误就不会再出现了,是吗?”他问。
  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可如果以我幼时的想法,应该是……“不,我的确是怜悯你的,我想结束你的痛苦。如果折磨你的是旁人,我一定会杀了他。但那个人是父亲……比起你,我更喜欢父亲,我无法对父亲出手,所以我只能杀了你……”
  狼奴依旧在笑:“可你没有问过我,我是否想死。”
  幼时的我从不考虑旁人的想法,我觉得应该如何,就会如何做,从未考虑过我这么做是不是别人想要的。我无可反驳,只能叹气:“……抱歉。”
  “我错了,你不像狼神。狼神不会偏袒任何人,可你会。你若喜欢什么人,就会为他不惜一切,连自己的坚持都可以抛弃……这比我想的还要糟糕啊,血乌。”他忽然止住笑声,探身抚上我的头,动作如同抚摸狼尸标本一样轻柔:“我不怪你,我应该庆幸的。”
  “庆幸什么?”
  “庆幸二十四年前,你没有死在祭台上。”


  81
  二十四年前那个大雪夜,是我第三次看见大漠里下雪。
  其实下雪的时候并不冷,雪开始融化时才是真的冷,比大漠的任何夜晚都要冰寒刺骨。他们把我放在祭台上,是打着烧死我的主意。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他们发生了分歧,一部分认为大雪是天神降下的警告,他们不敢违抗神意,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神是无稽之谈。双方人马忙于争吵,迟迟没有动手,我便在祭台上站了许久,听着下方传来的模糊声音,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曾经一度想过要不要就这样死去算了。
  数日前,鬼城发生了暴动。而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和父亲吵了一架……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爆发。那天我和黑乌因为好玩的缘故互换了身份。父亲没有发现,他单独把我叫走谈话,给我一把匕首,要我去杀了‘血乌’。
  我从前一直以为比起黑乌,我才是父亲更喜欢的那个孩子。这一次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他曾给我一把匕首,要我去杀了黑乌,如今他也同样给了‘黑乌’一把匕首,让他去杀我。我气急败坏,质问他为什么,质问他难道我不够优秀,也质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也是我最在意的人。这件事是一个导火索,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就像他的那些玩物一样,不过是个兴致来时就逗弄两下、可有可无的人。
  可他是我的整个世界。
  发现我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远远比不过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简直像天塌地陷一样。我迫切的需要证明我是错的,所以在恰好发生鬼城暴动的时候,我便故意被暴动的人挟持。我没有让血乌卫救我,而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父亲会来救我,那就证明我对他而言还是重要的……
  一连数日,父亲都没有来。直到他们举着火把站在祭台下方,准备烧死‘恶鬼的孩子’祭天的时候,我也没等到父亲。
  他抛弃了我。
  对那时年幼的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得上被父亲所抛弃带来的痛苦。我站在祭台上,全身都僵硬得无法移动,哭不出来,也生不出自救的心。我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反正父亲也不在乎我……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师父出现了,他救了我。
  他的出现让我意识到,其实世界很大,并不只有父亲一个人。而在那之后,师父带着我离开大漠,我第一次见到了高山,第一次见到了森林,也第一次见到了城镇。他脑子不好,买东西不会讲价,没几天就被骗光了钱。但他很照顾我,因为没钱住客栈,他就带我住在野外,晚上抱我睡在树上,哪怕是他自己掉下去了,他也从没让我从树枝上掉下去。他不会做饭,烤野鸡不知道拔毛,烤鱼不知道掏内脏,烤出来的东西难吃得很。但他每次烤好一定会先自己尝一尝,把能吃的部分留给我,焦黑的都自己吃掉。我们回到青阳山的第一天,他抱着我直奔饭堂,先给我舀了满满一碗饭菜,嘱咐我好好吃饭,然后才自己去见掌门……
  父亲从不会注意我一顿吃了多少,也不在意我喜欢吃什么。我和他讲我晚上做的噩梦,他只会当笑话听,不会安慰我一句。而我如果有什么没做到他的期望,他也不问我理由,只会惩罚我……我从前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有了师父,我才意识到父亲对我是何等的不上心。
  师父死后,便再也没有人那样关心我。
  再后来,我有了很多朋友。
  ……
  “你知道祭台……是他告诉你的吗?”我问狼奴。
  狼奴点头:“你父亲曾把这件事当一个乐子。从鬼城逃出去的那些人一直在他的监控下,他每天夜里杀一人,不多不少。最后那些人一个都没能离开大漠。他们的头颅在城墙上挂到风干才被取下。”
  “所以他也知道那些人在恐惧之下搭了祭台,想要烧死我……”过了这么多年,再说起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知道,但没有救我。”
  “他说你自己能逃出来,不需要他做什么。”狼奴慢慢地说,像是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当年他没有把你带回来,我问过他,他说他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所以不如放你出去……”
  “……是吗?”
  若是当年我知道,说不定还会很感动。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的手段,便只剩了心寒。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抛弃了我,所以不再在意我,可若是他没有,他只是选择放我自己成长……那么以他的控制欲,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他?
  还是说……我见过他,只是我……不记得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神庭。
  消除记忆的法子是他教给我的,掌握了方法其实并不难。只要做得小心一些,再加上一些暗示,被消除记忆的人还会自己将失去的记忆补全,甚至回想时都很难发现破绽。
  这已经不是他做没做过的问题,而是……他究竟做过几次?!
  我捏了捏山根,把这件事暂且放下,重新提起狼奴没有回答的问题:“你知道那个被父亲带回来的人关在哪里吗?”
  狼奴这次没有再绕圈子,直接答道:“南城。”
  鬼城内城没什么复杂的叫法,只分为东南西北。南城我幼时常去,那边有一片很大的药园,里面种的大多是毒花,四处弥漫着瘴气,寻常虫子都活不下来,所以格外死寂。金乌常把我们带去辨识各种毒花药草,给我们讲解药性,教我们制毒之法。我记得药园中心倒种了与瘴气相克的药草,算是一片净土。把人关在那里,外围的瘴气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让人无法逃脱。
  我谢过狼奴,离开院子后直奔南城。
  瘴气的味道很特殊,甜腻与腐臭混合,还夹杂着说不出的腥。但那味道又并非难闻,闻得久了,反倒令人沉醉。这里的瘴气对我无效,倒是蛊虫有些异动。我用内力安抚住它,沿着碎石小路七拐八拐地绕过一地妖娆的毒花,按记忆中的路避开了阵法。等我绕过一棵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大树,视野骤然一清,青白的素色取代了那些一株比一株艳丽的毒物。草药中心有一座小楼,不过三层,和鬼城任何地方都不同,竟给人一种素雅的感觉。
  我沿着小路走到楼前,先查了没有机关,这才推开门。
  天还未黑,楼里不算昏暗,也不甚明亮。这里的家具大多是木质的,没有金银镶边,多宝架上简单的摆着几件瓷器,茶具也都是素淡的浅青。金乌性喜奢华,用的多是金银玉器,乍一看见这里的摆设,我差点以为回到了青阳山。小楼不大,木质的楼梯已经有些念头了,踩上去吱嘎作响。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上了楼才发现整个二层都是卧房,布置得与一层一样素淡。这里视野更加开阔,窗户敞着,风带来一阵一阵的药香。我绕过屏风,一眼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半靠着床头,只穿着白色的寝衣,黑发披散,正侧头望着窗外。
  我快步走到窗边,那人转过头来看我。他一转头,我便愣了一下——这人确实是师叔,可他太瘦了。从前师叔也很清瘦,可从未像这样,瘦到两颊都凹陷了下去。不过一个月未见,他好像只剩一把骨头,我险些没认出来。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我在床边半跪下来,想去握他的手,又不太敢,总觉得自己会不小心把他的手腕弄折。他垂头看着我,眼中浮起一丝疑惑,开口问道:“漠冬雪?”
  “……是我,师叔。”我应了一声。
  他声音有些虚弱,底气还算充足。我稍稍放下心,替他将枕头调整了一下好靠得舒服些:“师叔,你……你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我就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这不明摆着呢吗,难道师叔还很好不成?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把你右臂给我。”
  我不明所以地伸出手。他解开护腕,看了一眼我的小臂,又伸手摩挲了几下,这才点头:“是你。”
  我把手收回来,看见他摸的是我小臂上那个愈合没多久的剑伤——那是在雨城时被师叔刺伤的地方。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我的身份吗……?
  “黑乌来过?”我想起黑乌曾叫出过师叔的名字。可他那时的表现不像知道师叔就在鬼城……
  师叔摇头:“没有,但我知道你有一个同胞弟弟。”
  如果问下去,应该少不了提到和金乌的纠葛。我不愿挑起他更多不好的回忆,便没有再问。看师叔如今的模样,想也知道是因为金乌。就算我不问,他也一定不好过……想到这里,我将手指搭上师叔的腕脉。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我刚探入一丝内力就感觉手指一麻,直接被震了回来,说明他的内力也没有被封住。
  师叔按住我的手腕推开:“我的内力无碍,只断了两条腿。”
  “嗯……嗯?”我点头到一半,猛地抬头。
  师叔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我慌忙去看他的腿,只看见被子下面清晰地凸起两条形状,从大腿到小腿再到双脚都在。我这才松了口气:“不是被砍了就好……”
  师叔:“……”
  我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师叔点头。
  断腿这种伤还是比较危险的,如果固定不好,很可能留下隐患,就好像……白浅。南城药园平日除了侍弄花草的人之外没有人会来,看小楼的样子也不像有侍从留在这里照顾他。我很担心他的腿伤处理不当,正想掀开被子看一眼,师叔突然伸手压住了被子两端。我抬头看他,他平淡地道:“我没穿亵裤。”
  我:“……”
  我不想往歪了想,但自从我知道师叔和我父亲的关系……这让我怎么不往歪里想?!打断腿我可以理解,无非是怕他逃跑,可不给他穿亵裤,这,这也……这也太禽兽了吧?!
  我张了张口,只吐出两个字:“……抱歉。”
  师叔看我一眼:“你是漠冬雪。”
  “嗯。”我点头。
  “那你为什么道歉。”师叔问:“我不是你抓的,腿不是你打断的,亵裤也不是你拿走的……”
  ……别再提亵裤了啊,师叔!
  我盯着师叔的脸,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身为师侄和儿子,我居然在想象自己的师叔和父亲……我羞愧得无以复加,恨不能端起屋角的花瓶照着自己脑袋来一下,免得自己满脑子都是父亲把师叔压在石桌上的画面。
  等等,石桌……?
  我为什么会想到石桌……?
  我愣了一下,那画面竟然越发清晰起来。我甚至想到师叔在山上时惯常穿的那件青色长衫,还有他簪子被抽走后散下的长发。耳边仿佛响起了父亲腕上的金铃与他腰间玉佩相撞的长鸣,可那压不住师叔的呢喃。他在说“够了”,一遍一遍的重复,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几乎是破音的尖叫。我还听见父亲愉悦的笑声。他捂住了师叔的嘴,低低地笑道:“还不够,远山……我要你哭出来。”
  我向后退了一步,忘记自己正半跪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从神庭到哑门都在抽痛,好像有一把斧子直接把我的脑袋劈成了两半。那画面越发清晰起来,清淡的莲香从记忆深处浮起,夹杂着让人指尖发麻的愤怒、恐惧和无力。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熬莲子粥。师叔突然出现,把我从灶台前抱到院子的凳子上,他对我说:“漠冬雪,你师父死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能理解他的话。他低下头,抓着我肩膀的手很用力,捏得我很疼,可我没有说。我固执地看着他,想要听他继续说,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不是……
  “是谁杀了师父?”我问,好像从头到脚都是麻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师叔,是谁杀了我师父?”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没来得及回答。他忽然松开我转身,下意识地一伸手,把我揽到了他背后。但我还是看见了,我看见父亲推开院门,悠闲地走了过来。他的打扮我再熟悉不过,只是狼狈了许多,披风已经被撕碎,从手臂到胸膛都是深深浅浅地伤痕,但最严重的是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到脸侧,一道深深的剑伤劈过他的左眼。可他在笑,他完全不在意身上的伤,随意地解下破烂的披风扔在地上,对我们笑道:“原来你在这里,真让我好找呢~”
  师叔抽出了剑。
  他们两人过招很快,以我的眼力根本看不清楚。没多久师叔的剑就被打落,父亲把他摁在了石桌上。师叔还想反抗,但父亲抓着他的头狠狠往桌上一磕,师叔便不动了。我看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刚要伸手去护住师叔,父亲就抽出了他的发簪,手一挥,尖端笔直的点在我喉咙上。
  “儿子,别在这个时候打扰爹爹。”他对我笑,神色兴奋至极,仅剩的那只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凶戾,语气昂扬地根本无法掩饰:“乖,去和你弟弟玩一会儿。”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副表情,几乎被吓住了。但我很快回过神,不肯退,还坚持想把师叔从他手里拉出来。他变得不耐烦起来,唇角的笑容已经因为过于兴奋而扭曲:“儿子,别让爹说第二遍……”
  有人从后面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强行把我从凳子上拖拽下去。我被他抱着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头晕脑胀地爬起来,发现抱着我的人和我长着同一张脸。
  “弟弟……?”
  “你怎么这么胖……”黑乌也滚得发晕,但还是牢牢地双手双脚抱着我,声音中带着恐惧:“你别过去!”
  我被他锁得动弹不得,仰头看向师叔,只看见父亲随手丢了发簪,一把扯下他的衣领,低头咬在了他后颈上。师叔又有了些反应,拼命挣扎,父亲便笑起来:“远山,你师兄刚才打扰了我们。现在他死了,我们继续好不好?”
  师叔动作忽地一顿,父亲便趁机将他的衣服撕开来,露出白皙的后背。我看见师叔肩上有一处咬痕,血迹还没干。父亲在那痕迹上又咬了一口,血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没入散落的乌发。
  “你放开我!”我使劲儿推黑乌,回头冲父亲大喊:“别碰我师叔!”
  黑乌发出一声痛呼,更用力地抱着我:“你疯了!”
  “远山,他们可都看着呢……”父亲低头蹭了蹭他的脖颈,腕上的那串金铃碰到了师叔腰间的玉佩,发出一声悠长的轻鸣。那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杂乱无章。他笑道:“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说怎么样?”
  “够了……”师叔呢喃。
  “嗯?”
  “够了……够了……够了!!!”师叔拼命地挣扎,声音近乎在嘶吼。可父亲笑得更大声,他一把捂住了师叔的嘴,哈哈大笑:“还不够!”他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恶意地低笑:“还不够,远山……我要你哭出来。”
  “我要你哭给我看……”
  我开始全力摆脱黑乌的钳制。一开始他只是锁着我,后来被我打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反击。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石墙下。他的脑袋撞在了石头上,动作一僵,我趁机把他踹开,连滚带爬地往桌边跑。黑乌扑过来把我压在地上,我们又滚了好几圈,一起滚到了桌边。我一抬头,看见师叔被父亲捂着嘴牢牢地压住无法动弹,他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眼泪从里面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师叔哭了。
  我愣住,一个晃神,就看见父亲抬头看着我,半边脸染着血,神色餍足又凶狠,如同一匹正在享受猎物时被打扰的狼。他的内力把我和黑乌一起抽飞,我们撞在树干上,黑乌爬起来,回头就给了我一拳,压低声音吼道:“你想把我们害死吗?”
  “父亲……他……”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师叔……”
  “啧,你那个师叔也活不了多久了!”黑乌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又嘶了一声:“别管他了,你再过去非被爹打死不可!”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坚持不懈地跑到他们旁边,一把抓住父亲的腰带,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他从师叔身上拉开。但我失败了,父亲的内力一震,我就又飞了出去。黑乌扑过来用腰带把我们两个人的手拴在了一起,还打了个死结。我解不开,也拖不动他,最后折腾得没力气,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父亲压在师叔身上。不管他说什么,师叔都不再有回应,也不再挣扎,像死了一样。父亲似乎觉得无趣了,又过了一会儿便直起腰。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衣着整理了一下,神色已经从几近癫狂的兴奋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他回头冲我们伸手:“儿子,走吧,跟爹爹回家~”
  黑乌站起来就要过去,我坐在原地没动。他也拖不动我,气急败坏地踹了我一脚:“你重死了!……还不走,等爹生气吗?”
  我还是麻木的,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只摇头:“我不回去。”
  父亲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歪头问道:“为什么不回去?吴螟又教不了你什么……你要是没玩够,回去爹爹再给你找个剑术师父,嗯?”
  “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固执地摇头:“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父亲挑眉:“吴螟都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因为他?”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地师叔,站起身:“那爹爹把他也杀了吧~”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黑乌被我带得一个踉跄,也跟着摔在了父亲身上。他低头看着我,我死死抱着他的腿,哀求道:“爹,你别杀师叔!”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我:“儿子啊,爹知道吴螟对你好,你舍不得他……可是远山对你不好呀,为什么不让爹爹杀了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
  父亲来找我,带我回家。他没有抛弃我,我明明该高兴的……如果我没有被师父和师叔教导四年的话。我抬头看着父亲,伸手摸上那道划过他左眼的剑伤。他没有躲,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进我掌心,如同当年师父把我从祭台上救下时那片落进我手心的淡红雪花。
  我认得这道剑伤,那是师父的无名剑诀留下的。他为我演示时曾无数次在木头、石块和沙地上留下一模一样的剑痕,锋锐得决绝,没有一丝犹豫,剑意纯粹得如同雨后撕开乌云的第一线光。
  “爹,你杀了我师父。”我反复摸着那道剑痕,温润的血肉挤开,鲜血从粉红的肌理中渗出。我的手指逆着鲜血流下来的方向上滑,摸到了他被劈开的眼睑。我猛地发力,手腕却被他捏住了。他右眼看着我,似乎有些惊讶,随即转为莫名的兴奋:“儿子,你要杀了爹爹呀。”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现在可不行,”他握着我的手凑到嘴边,舔去了我指尖上属于他的血,笑开了:“不过爹爹倒是很期待呢……那么爹爹再给你二十年,二十年后,你再来杀爹爹,你说好不好?”
  “……好。”
  ……
  我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凳子上。告诉我师父死了的师叔已经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凳子上坐了多久,可我不想动。又坐了好一会儿,我闻到一股糊味,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熬的莲子粥。我慢吞吞地从凳子上下来,脚腕一软,不小心摔了一跤。从院子到厨房短短一小段距离,我不知怎么摔了三四次,摔得浑身都疼。好不容易走到厨房,我踩上小凳子,低头一看,莲子粥已经糊了。
  那天我给自己盛了一碗糊成黑灰色的粥,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喝完了。粥太苦了,苦得我想哭,我就真的哭了。
  ……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想杀了父亲。
  “……漠冬雪?”师叔唤我。
  我一个激灵,连忙从地上站起来,还没说话,师叔就道:“你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愣了愣,赶紧把眼泪擦干:“我被风迷了眼睛……师叔,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二十日。”师叔没有追问,答道。
  如果知晓路线,日夜不停地赶路,从雨城快马加鞭地赶到鬼城差不多要五六日,如此算来,师叔大概是刚出雨城没多久就被金乌抓住了。
  “师父没和您一起走吗?”我有些奇怪。师叔不弱,师父的武功更强,他们联手怎么也该胜过金乌才对。
  师叔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你没看见他?”
  我:“……”
  我懵了一下,摇头。
  师叔又沉默了片刻,忽地说道:“你走吧。”
  “啊?”
  “快到他来的时间了。”师叔说。
  我又想起那段曾经被父亲洗掉的记忆。我深吸一口气,思来想去,从贴身的暗袋里抽出一个扁扁的小瓷瓶。瓷瓶里装了小半瓶液体,我犹豫了一下,把瓷瓶递给了师叔:“师叔,这里面的药——”
  我还没说完,他就摇头:“我不需要。”
  我:“……”
  我结巴了一下:“不,不是那种……是……呃,一种香料!”
  “做什么用的?”师叔问,语气依旧平静,好像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就……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咬牙,豁出去道:“闻多了会让男人不举!”
  师叔:“……”
  这是白参那家伙和酱菜坛子一起硬塞给我的,他就没放弃过那个诡异的‘让我不举以证明我没法给我爹抱孙子从而让他再次把我赶出家门’的计划。好歹他没直接把药下在我身上,而是交给我自己选择。这东西太丢人了,我怕墨狸问起,没敢放在包裹里,一直贴身带着。这次我被金乌半路截回鬼城,包裹还在墨狸那边,倒是把这药留下了……
  “您,您……该用就用,”我脸快要烧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还不忘嘱咐:“只给他用就行……”
  师叔:“……”
  他竟然语气中没什么波动:“我知道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除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原路出了小楼,正要离开药园,忽然看见两个人就站在小路尽头,正是金乌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袍侍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
  我既已被抓个正着,索性破罐子破摔,跟他打了个招呼:“爹。”
  “儿子,你眼光还跟小时候一样好。”他眯起眼睛:“每次都能找到爹最喜欢的藏品。”
  “……是您教得好。”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个黑袍侍奴——金乌的武学水平高出我太多,我感知不到他很正常。但这个侍奴是什么来历,明明站在这里,我却也感觉不到他……
  金乌忽然笑了,也回头去看黑袍侍奴:“你的眼光确实好,爹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发现呢~”
  我一愣,不由得认真打量那侍奴。他的黑色斗篷将全身都盖住了,分辨不出身形,脸上还扣着纯金面具,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等等。
  电光火石间,师叔的沉默闪过我的脑海。我失口道:“……师父?”
  黑袍侍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金乌抬脚向我走来,越过我进了小楼。那侍奴也跟在他身后,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一把拉住他,忽然听见金乌吩咐道:“陪我儿子过几招,别把他打死。”
  我的手已经摸到了那张金色面具的边缘,却不得不退。一道剑光毫不迟疑地追了上来,我侧身避开,剑光擦着我的耳尖扫过。我疾退三步,抬手一摸,指尖染得血红。
  只这一下,我便肯定了我的猜测。我抬头看着金色面具,想象着后面是师父的脸,心情复杂得分辨不出。
  师父不给我喘息的时间,再次持剑攻了过来。



  TBC……



  幕后设定:
  1. 我在组装盟主三观的时候参考了一些汉谟拉比法典。我有时候会在刷完微博后读一读,用来调节心情。但这是一部早已弃用、被淘汰的法典,盟主的三观亦然,或许不是所有都错,但过于偏激了,请不要模仿学习。
  2. 我一直觉得小孩子虽然有天生的性情,但后天的教导更重要。有的小孩天生就很可怕,可是他们遇到好的父母,就会长成好的模样。就比如盟主,他的三观的确是有问题的,但幼时他什么都不说,上手就掰断了孩子的手指抠出馒头,长大后却会先给孩子讲道理。同样,幼时他觉得狼奴痛苦,他就要杀了狼奴为他解除痛苦,长大后却会先问狼奴他是不是想死……这就是改变了。
  3. 盟主不知道归云智商是全文最高。在他眼中归云就是个聪明且贤惠的好朋友。就好像他也觉得慕容凛无害一样。在这个大直男眼中,可爱的小动物都是没有威胁力的。
  4. 归云有那么高的智商,还是个魔教教主,可他只喜欢做饭收拾房间补衣服,很容易被吓哭,是个软乎乎的小人妻,也就是大直男盟主心中贤内助妻子的类型。这种整日幻想着自己的小妻子每天在家做饭养花喂猫补衣服,还会温声软语欢迎他回家,为他脱外套的……吸溜,封建男人的糟粕思想,大家可不要学习。
  5. 真假离桑其实是归云一手搞的事,离桑的死也是归云谋划的,而且是在他被狗爹从教主位子上薅下来变厨子之后。他这么做有他的目的,这个小家伙在狗爹发现了他的计划之后立即就想了新计划,现在还在一步步实施着。其实很多因素都跟他有关,比如黑乌提醒盟主去见狼奴,还有狼奴对盟主敞开心扉的谈话,等等,这些都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归云的功劳。我主要是智商跟不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写……不然盟主离家二十多年,哪可能一回来大家就纷纷跟他交底啊,苏也不能太无脑苏不是……
  6. 盟主伪装成克瀚族三王子没被发现,就是因为他小时候和狼奴玩得好,熟知克瀚族各种礼节传统什么的。狼奴算是爹后宫最受宠的No.1,屹立不倒,流水的侍妾铁打的狼奴。狗爹不家暴狼奴,平日还挺尊重他的。但这种尊重只限于他本人,他的狼和家具什么的狗爹根本不在乎,就那么一点浮于表面的深情。
  7. 狼奴会武,还不弱。他的功法很特殊,没什么攻击性,自保却绰绰有余。他不是没有心机的人,其实因为功法原因他超有心机。他只是知道自己反抗不了狗爹,所以随遇而安。人是站在盟主这边的,没有感情线纠葛,全文唯一一个病娇也不是他,就是一个无辜安静且心善的中年美大叔。
  8. 盟主那么暖,那么关心朋友,是因为他知道有人关心自己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他喜欢自己的朋友们,所以也希望他们好,潜意识的就会很关心他们。(所以他整天想当别人爸爸!至今都把东木当儿子!)
  9. 盟主遇到的许多事,暗中其实都有爹的影子,比如盟主十七岁就能成为武林盟主。盟主本身是很厉害的,事情基本都是他自己解决的,但爹也暗中做了点手脚,要么增加难度考验盟主,要么是盟主当时对付不了的人被爹偷偷坑了……他虽然没露面,可盟主的成长其实大部分都没能逃出他的掌控。
  10. 想写到修罗场,结果写狗爹和师叔写High了,没写完……于是,上一章出场的盟主的第四个男人,其实是师父,只不过盟主当那是个普通侍奴没留意。这章又挖了个伏笔,还是个挺关键的伏笔……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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