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那些年,和盟主纠缠不清的男人们(十四)

  简介:直男武林盟主闭关三年,出关发现世界变成了耽美。


  * 大纲型快速脑洞,盟主温柔苏撩遍全江湖而不自知
  * 爹和教主终于都登场了



  67
  从起来用早食到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花盼兮坚持不懈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整整两刻钟。
  我无力地解释道:“我昨晚真的是在追那个小孩时被不小心被伤到的……”
  “漠哥,你说实话,我承受得住!”花盼兮满脸悲愤:“你肯定是背着我跟哪个姑娘好上了对不对!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回去就把烤肉的蛇蝎美人儿也娶了!天天当着你的面跟她卿卿我我!气死你!”
  我:“……”
  说好的只娶我一个绝不纳妾呢?!这才一个月就想着齐人之福了?!
  不对,我跟她计较这个干什么……
  “我们真的不合适。”我头疼且诚恳的第不知道多少次劝道:“花姑娘,你不如——”
  “我们哪儿不合适了?!”花盼兮把枪杆末端用力往沙地里一墩,双手环胸,昂头大声道:“姑奶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能文能武长得还漂亮!我这么好,你有哪里看不上了,你说啊!”
  “没没没……”我失笑:“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花姑娘。”
  “你为什么配不上?”花盼兮一挑眉毛,还没说话,从她旁边经过的墨狸突然将叠好的毯子往她怀里一塞。花盼兮手忙脚乱地抱住,气势一弱。墨狸趁机插话,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他有肺痨。”
  花盼兮:“……”
  我:“……”


  68
  这个季节的大漠时不时有沙暴。白狼会常年驻扎在大漠里,对气候变化很是敏感。我们走了半日后队伍突然改换方向。我最先察觉。墨狸本想去前面打听一下,但被闲不住的花盼兮抢了过去。结果的确是因为领队认为原本定下的商路可能会遇到沙暴,临时改道。
  “……所以我们就改路先去圣火教啦!”花盼兮一锤定音,结束了‘他’长达一刻钟对于商队改道的种种猜测。
  我还没从‘他’那些包括‘白狼会首领认为继续向东走可能会导致老婆难产’在内的种种天马行空猜想中回过神,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圣火教……?”
  “就是你们说的魔教啦!”花盼兮手一挥:“他们不是也去参加武林大会了吗?漠哥你应该见过啊!”
  “嗯……”
  不仅是见过那么简单……魔教右护法参加武林大会和金乌令现身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但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位右护法就是那位‘祭旗人’,更没人知道她是被纵尸丹控制着自裁的。这件事同时涉及到魔教、金乌、和沈老庄主。一旦传出去,必然是场动荡……
  改道去魔教也好,正好可以确认一下魔教打探些消息。
  自从得知要改路去魔教,花盼兮就一改昨天下午赶路时半死不活的模样,处于一种微妙的兴奋中。都不需要我问,‘他’就主动说道:“我听说圣火教的饭堂特别好吃!反正咱也不用卖货,等到了地方就去尝尝呗!”
  “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白狼会的人说的啊!”花盼兮满脸向往:“他们还说圣火教会自己酿一种酒,特别烈,比烧刀子还烈!要是能连喝三坛不倒,就会被当成贵客招待……漠哥,你酒量怎么样?”
  “一般。”我老实地说。
  我朋友中好酒的少,平日也没什么人与我喝酒,所以我的酒量还真不怎么样……至少我能数出来的被灌醉次数就有十几次,其中一大半都是热情的南黎人贡献的……
  “唐门的,你呢?”花盼兮又问墨狸。
  “我不喝酒。”墨狸答道。
  唐门中人从来滴酒不沾,这我是知道的。他们出门在外连茶都不喝,只喝白水。
  “……那就只能靠我自己上了!”花盼兮一拍骆驼:“姑奶奶好歹也能喝趴一个山头呢!我可要好好体验一把圣火教的贵客待遇!”
  这里离圣火教的对外驻点颇远,这一改道便是日夜兼程。那个领队判断得不错,我们及时绕开了沙暴中心区,但路上仍能时不时感到风沙刮过。为了不被冲散队形,商队走走停停,每逢风沙骤起便将骆驼与大件货物堆成一个圈避风,待风停后再前进。一上午便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我们也不得不向前跟上大部队。
  我这个‘肺痨’依旧不受待见,被赶到了最边缘。墨狸和花盼兮跟我蹲在一起,陪着我在外围吃了两回沙子。我于心不忍,催着他们躲去里面。
  花盼兮用纱巾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包了起来,缠得像个球,五官模模糊糊看不出表情,只能看见‘他’猛摇头。‘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透过纱巾和风暴传进我耳朵:“不就是沙子嘛,姑奶奶什么没吃过!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可是拿你当兄弟的!是兄弟,沙子当然要一起吃!”
  我十分感动地拍拍‘他’的头——兄弟就兄弟吧,起码不是拿我当压寨的了。
  ‘他’很纳闷:“漠哥,你干嘛扇我嘴巴子?”
  我看看自己拍的位置:“……你仰着头呢?”
  “对啊,我想看看风啥时候停啊!”花盼兮点了点肩膀上那颗球。我终于分辨出‘他’的脸在哪边了。
  我默默把手揣回了袖子:“……哦。”


  69
  风沙一起,人要躲,狼自然也要躲。那群狼匪和人一样躲在骆驼和箱子后面,一个个背朝着风的方向伏低身体趴在地上,四只爪子紧紧扒住沙子,一动不动。这些狼趴伏的位置较低,身上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层沙土。等到沙子快把狼埋起来的时候,它们再抖抖毛,上前一步继续趴在抖落的沙土上保持不动。
  这一次我们踩在沙暴边缘,风沙格外大,久久没有停歇。那些狼也如同朝拜一样步步前行,几乎要挨到我们身边。花盼兮早早就躲到了我和墨狸身后,把自己蹲成一小团。这怕狼的姑娘偏偏好奇心还重,躲就躲了,还不时偷偷看一眼。‘他’第不知几次偷看时,为首那匹白狼突然起身。花盼兮被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视线。可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伸脖子看了几眼,回头捅我:“诶,漠哥……你听没听见狼嚎?”
  “听见了。”
  我的听力没有那匹白狼那么敏锐。它站起来之后我才听见外面传来隐约的狼嚎声,此起彼伏,似乎是一个狼群。声音是从风的方向传来的,不知究竟距离多远。那匹白狼听到后显得焦躁不安,它半伏着身子低低地呜咽了几声,那些狼便跟着它立了起来,接二连三地跳出包围圈,向着外面跑去,最后它也跟着跳了出去。
  “他们干什么呢?!”花盼兮吃惊地问:“这么大的风……他们自杀呢?”
  “不是自杀……”我挪了几步,找到一个能从缝隙看见外面的地方:“估计是外面有狼崽受困。”
  大漠狼有一种特别的习性,对于幼崽极为爱护。每个狼群都有首领,互相争斗是常有的事,但它们绝不会伤害任何幼崽。哪怕是狼群更迭,新狼王也不会咬死旧狼王的幼崽。外面的狼嚎声断断续续,我也听不懂,只能猜测是外面哪群狼被困在了沙暴里,恰好狼群中有幼崽,所以才会求助。
  “狼崽啊……”花盼兮小声嘟哝:“应该跟小狗崽一样软乎乎的吧?”
  “差不多。”我想了想。
  狼崽通常是狼群重点保护的对象,我也只接触过一次,还是因为……我幼时某次好奇,见到父亲一个侍奴懂得饲狼,就去和他打听狼崽长什么样。父亲知道了,隔天便亲自带了一只回来给我。那是一只白狼幼崽,才刚断奶,还没有长出硬毛,摸着毛绒绒的。我很喜欢,便想将它当做宠物来养。但狼毕竟不是狗,野性难驯,没几日我就在喂食的时候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
  于是父亲连根拔掉了它刚刚长出的牙和指甲,令它再也无法伤到我。
  那只狼崽没了爪牙,就此只能吃些流食,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绝食饿死了。是那名懂得饲狼的侍奴陪我将狼崽的尸体掩埋。隔日我去看时,那座小坟冢已经被掘开,里面的狼崽尸体不见了——侍奴告诉我,是狼刨走了它孩子的尸体。
  在那之后数日,我夜里常能听见凄厉的狼嚎声。比那更加扰人的杂音我也听过,可不知为何,我偏偏因为这声音而睡不着。有一天半夜,我爬上城墙,远远地看见一匹白狼在那座小坟冢附近徘徊,狼嚎声呜呜咽咽,如同哭泣。
  那个晚上我在城墙上坐了许久,久到父亲来找我。他什么都没说,只在我身边盘膝坐下,一手撑着脸颊,一手习惯性地一下下抚着我的发顶。天逐渐亮起,那匹狼也停止了哀嚎,转身走入大漠,沉默地消失在朝阳里。
  “它要去哪儿?”我问父亲。
  “不知道。”他答道。
  “它是狼崽的父亲吗?”我又问道。
  “或许吧。”
  “狼崽死了,它很伤心……”我转头去看他:“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伤心吗?”
  “唔……”他思考了一会儿:“那要等你死了我才知道。”
  “这样呀……”
  “儿子,过来。”他掀起自己的斗篷,冲我招手。
  我钻进他怀里。他曲起膝盖把我圈在中间,下巴恰好压上我头顶。斗篷把我们两人一起包住,热度穿透轻薄的衣衫,逐渐从他的胸膛渡到我的背上,缓解了我冻僵的四肢。
  父亲的体温比常人要高,缩在他怀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我靠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却又不想睡觉,便无边无际地想着各种事抵消困意:“也许它不是狼崽的父亲,是母亲呢?……说不定狼崽和我一样,也有一个弟弟。所以它是回去照顾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了……”
  他懒洋洋地答道:“可能吧。”
  “我和弟弟的母亲呢?她在哪里?”
  “死了。”
  “她怎么死的呀?”
  “她生你弟弟的时候难产,于是剖开自己的肚子把你弟弟抱出来,她就死了。”
  “你难过吗?”
  “不难过。”
  “为什么呀,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不是。”
  “那你还有别的妻子和孩子吗?”
  “不记得了。”
  “诶……?”我稍微清醒了一点,仰头去看他。
  他偏过头,用自己的脸蹭了蹭我的脸:“你看,你想要狼崽,我就去狼巢里挑了最好看的那只给你……我想要儿子,当然也要挑最好的那一个。至于狼崽是谁生的,一窝究竟有多少个,我何必记得呢?”
  “可是我和弟弟是两个人呀!”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是呀,你们是两个人……可我只想要一个儿子,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很简单,爹爹教你。”在斗篷下,他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心,沉甸甸的。我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把匕首。
  他的两只手覆上我的手背,抓着我的双手一同将匕首握紧。他轻声道:“把你弟弟杀掉,你就会变成爹唯一的儿子,问题就解决了,对不对?”
  “可是我不想杀掉弟弟……”
  “你们总要死一个,爹爹才知道谁是最好的。”他将匕首从我掌心中抽出,晃了晃:“你不想杀掉弟弟,爹爹可就要让弟弟来杀掉你咯?”
  “弟弟也不会杀我呀!”
  “为什么?”
  “因为我对弟弟很好,他应该对我也好。”
  “如果他对你不好呢?如果他要杀你呢?”他问:“你会怎么做?”
  “唔……”我认真想了半天:“如果弟弟要杀我的话就只能杀掉他了,可是我不想杀掉弟弟……那我就像爹爹拔掉狼崽的爪牙那样,拔掉弟弟的爪牙,让他没有办法杀掉我好了!”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揉搓我的脸。我被揉懵了,一得机会立即要跑,被他轻轻松松地伸胳膊一圈,又拎了回来。他把我好一通揉搓,直到我开始发晕才停下,最后捏了一把我的脸,笑咪咪地道:“儿子真乖。记住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让爹爹失望啊……”
  ……
  幸好,我让他失望了。


  70
  那些出去的狼一直没回来。直到风沙停下,商队重新启程也没见到它们的影子。没了狼跟着,花盼兮的精神又上一层楼,再加上我们离商队近,‘他’便闲不住的去跟人搭话,没一会儿就不知被拐跑去了哪里。
  老赵是压货的,恰好走在后面。我用纱巾将脸蒙了,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不忘隔一会儿就强行咳嗽几声。他不是白狼会的人,属于商队自己雇佣的压货人,这条商路已经走了不下几十趟。顺利的时候两三个月便能平安出来,不顺的时候也曾被困在大漠近半年,几百人的队伍,活着出来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是条吃人的路啊……”他感慨,满是沟壑的脸越发显得愁苦起来。
  然而这条商路的利润极高,依旧有得是人前赴后继地前往大漠做买卖。这几年白狼会发展壮大,压了其他马匪一头,一直牢牢把持着雨城,每个月都有两组商队进入大漠,却未必每个月都有商队出来。这其中死得尸骨无存的不知凡几,像老赵这样一条商路走了近十年都没留在大漠里的人是极为幸运的。他年纪大了,力气比不过年轻人,商队首领肯继续雇他,其实是想借他的运气。所以商队中的人对他也十分客气,连带着我这个病痨鬼也沾了点光,少糟了些白眼。
  午时商队停下修整。没有时间生火,我便撕开一张岩饼充饥。这种岩饼极为厚实,没烤软的时候硬得跟石头也差不多。好不容易啃下来一块,也要在嘴里含到面饼发软才嚼得动。吃一口,嘴里全是浓重的羊奶腥味。我尚且能应付,但墨狸出身蜀中唐门,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吃得极为辛苦。更别说风沙这么大,一张嘴就能吃进去半口沙子。我坐在旁边听他不知嚼什么嚼得硌楞硌楞响,都替他牙疼。
  前几日要么生火,要么把岩饼撕成小块泡进水里,等泡软些再吃。奈何我们突遇沙暴,这一绕路便错过了补充水囊的机会,还不知要走多久,所以水自然要节省着用,墨狸就学着商队里其他人那样硬啃。
  不过再节省也不能让他噎死……
  我转身去取水囊,再回头瞥见他正偷偷捂着腮帮子。
  “喝两口水吧……”我递上水囊。
  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水,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他看了一眼手里还剩大半块的饼,又看看硬度跟岩饼不相上下的肉干,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用哪个继续折磨自己的牙口。
  我忍不住说道:“太硬就别勉强自己了。再有半天我们就能到魔……圣火教驻地,到那时可以跟圣火教弟子买些吃食。”
  他眨眨眼,嗯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却亮了起来。
  我看得好笑。
  蜀中唐门世代以杀手为业。这个行当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失手便是终结。故而杀手的训练都极为严苛,不仅断情绝爱,连个喜好都不允许拥有。我刚认识墨狸的时候,某次他伤了腿,不得不留在屋中养伤。我那时为了避免被影阁发现行踪也不能出门,眼睁睁看着那时候还是少年的墨狸整日坐在一个位置一动不动地发呆。若不是他眼睛还会眨,我都怀疑他是木头雕出来的。
  我无聊得快长蘑菇,于是拉着他聊天。但往往都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从不会主动多说一句话。我初时以为他在思考什么要紧的事,后来才知道在没有训练也没有任务的时候,刨去吃饭睡觉他可以这样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坐上好几天——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就连发呆的时候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什么也不想。
  这样的活法更像一把兵器,而不是一个人。
  好在我这人常年孤身一人,最擅长自己逗自己,便是再苦再忙也能保持一颗积极找乐子的心。他跟着我时间久了,近墨者黑,等影阁的事结束后总算看着像个人了……现在除了表情少点,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起码知道不用啃这石头大饼的时候也会高兴。
  当然,墨狸这辈子可能达不到花盼兮的活泼程度了……


  71
  花盼兮不知窜去了哪里,我们快到圣火教时才赶回来。
  “我跟人打听好了,圣火教的教主闭关多年,前些日子已经出关,所以现在教内管制没有从前那么严,允许商人在圣火教驻地外围扎营驻留!”花盼兮兴奋地冲我们晃着一只手:“商队的人说他们会办一个临时的小型集市,我们能在那里停留五天,五天呐!”
  “五天……?”我想了想。
  我们进大漠也有快七天了。若没有沙暴,早在第四天就该抵达毡樊族驻地。他们族的驻地离沙漠边缘较近,大漠中来往的人总会在那里歇歇脚,所以对于大漠里的消息也比较灵通。我原本打算在那里探听些消息就脱离商队的,但这一次我们绕了一个大圈,按位置计算比毡樊族驻地更深入大漠,定是不会再走回程路……
  若是在圣火教再耽误五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这集市也是个机会。
  我小声对墨狸说道:“等到了圣火教,就替我把易容去了吧。”
  墨狸不问为什么,只微一点头。
  圣火教驻地在一片绿洲之中。那片绿洲颇大,周围生着不少植被,以一棵极为庞大的古木为中心蔓延开来,在茫茫大漠中仿若奇迹。那棵巨木扎根在水中,光是探出水面的树根都要比人的腰还粗。同样粗壮的树枝上横七竖八地搭着许多木板铁索,远远地延伸出去,另一头不知搭载着什么,只能看见一个庞大的轮廓。
  商队在离绿洲一段距离之外便被拦下,不知从哪里冒出好几个黑袍圣火教弟子,挨个盘查商人的来历和货物。他们盘查得仔细,速度便慢下来。我们几个在队伍末尾,等了近一个时辰还没轮到,索性席地而坐,聊起天来。
  老赵来圣火教的次数多。他以指为笔,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又画了一个梭型,最后在梭型中间画了个小圈。他依次指着大圈和小圈道:“这是绿洲的范围,这就是那棵树。大漠里的人都叫这棵树‘扶桑’,说它是神木。”说完,又指着那个梭型道:“圣火教的驻地,是以那棵扶桑树为中心建起来的。”
  花盼兮歪头看着老赵的画:“老伯,你这画得好像一只眼睛啊!”
  老赵闻言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啊,像一只眼睛……”
  “这圣火教的驻地怎么是这么个形状?”花盼兮伸出两只手比了个梭型:“怎么不是个圆的?”
  老赵呵呵笑了两声,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小伙子,等进去你就知道了!”
  “神秘兮兮的……”‘他’半是抱怨半是好奇地嘟哝。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有两个黑袍弟子走过来。他们身上都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从头罩到脚,但从他们自斗篷下探出的双臂来看,里面的穿着应该很不一样。一个赤裸着手臂,臂上腕上皆扣着好几圈金饰,另一个则穿着轻薄的白色绸衫,在手腕处束着护腕。两人年纪都不大,也不是常人想象中魔教弟子应有的瘦削阴郁,反倒……挺白胖的。
  ……圣火教的伙食应该是真不错。
  我们几人是江湖客,不是商人。他们在简单翻了一下我们的行李后便放行了。商队的人已经在搭营帐,几个压货的伙计跑来跑去,指挥零散商户去哪里落脚。我们被放行的晚,营地已经初具规模,许多商人帐篷还没搭好,就在地上铺上大块毡布放置货品。两两三三黑袍打扮的圣火教弟子在营帐中穿梭,大多数都没带兜帽,表情好奇又雀跃,看起来和青阳山脚下的市集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不是商人,自然不需要去争抢扎营位置。我们寻了个偏远的角落支起帐篷,我和墨狸去了易容,又换了套衣服,准备去打探些消息。但刚出了帐篷,花盼兮就冲了过来。‘他’还是男装打扮,看见我们先愣了一下,扫了一眼我腰间的剑鞘,这才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漠哥,漠哥!咱们找吃的去吧!”
  我:“……”
  我看了一眼墨狸,本想征询他的意见,但想起他也没吃饱,就干脆点点头:“走吧。”
  我们沿着被摊位挤占出的街道走到尽头,面前是一堵高耸的城墙,城墙中间是一道门,此时大开着,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那堵墙上面横七竖八的支出一些粗长的木棍,几个守卫的黑袍弟子或站或蹲,看着像一群猴子,还陆续有人从不知哪个破洞里冒出来,踩着木棍三下两下跳到地面上,往市集那边去了。
  花盼兮把头仰到极限,看着乱糟糟的墙:“这怎么跟破烂搭的似的?”
  “这堆破烂可宝贵得很……”我笑道。
  “破烂有什么可宝贵的?”花盼兮问。
  在‘他’说话时我们已经越过了那道门。方才被墙体遮住的阳光化为斑驳的光点洒下,有一片恰好照在‘他’脸上。花盼兮一眯眼,再抬起头,不由得哇了一声。
  在我们头顶上方,无数龙骨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地探向天空。有的被圣火教弟子绑上木板,形成数条小路;有的在半空折断,就被挂上一面圣火教的旗帜。高高低低的火焰旗帜随风卷动,被龙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落在上面,仿佛真有无数火焰凭空燃起。
  许多黑袍弟子不去走搭好的道路,反倒在龙骨之间跳来跳去,让人眼花缭乱。在众多龙骨之后,便是那棵扶桑神树。树冠肆意地铺张开,大腿粗的铁索拴在树枝上,却像只有头发丝那么细。有轻功卓绝的弟子顺着铁索攀援而上,远远望去比一只蚂蚁大不了多少。
  这场面与精致毫不沾边,更没什么美感,可站在十几米高的船底向上仰望,依旧震撼人心。
  是的,圣火教驻地是一艘十几米高的破船。谁也不知道这艘巨船是如何出现在大漠中的,但想必也有数百年了,因为船身的一部分已经和那棵扶桑神树长在了一起。若沙漠是一片海,这艘巨船便像在航行途中被风浪横着拍在了扶桑树上,几乎被从中劈成两半,破损得较为严重的前半边只剩了折断的龙骨与船舱,是圣火教活动的场所,后半边相对完好,便是教内弟子休息的地方,不允许外人进入。
  中原自然见不到这样的风景……便是沿海的水岛上也不可能见到。墨狸也被这画面震撼。他抬头看了半天,才伸手抚上一根扎在我们身边的龙骨。船体是倾斜的,那一根龙骨有一半没入沙地之下,不止究竟扎了多深,只露出二十几尺高的一截,呈现出极深的铁灰色。他摸了摸被风沙蚀刻得光滑的表面,又屈指敲了敲。
  “这是黑铁木,木材极为结实,不惧水火,处理好可以保存近千年不腐,是做龙骨最好的木材,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我看着不知有多少根的粗大龙骨,感叹道:“黑铁木生长缓慢,早在前朝时就已经砍得差不多了……现在号称用铁木打造的龙骨,用的都是红铁木,没有黑铁木来得结实。但就算是最兴盛的那段时间,也无人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铁木……”
  我幼时练剑先用的是木剑,那把木剑便是黑铁木磨成的。这种木头的重量和真正的铁剑也差不了多少,而且用途还比铁剑要广,不仅能拿来砍柴,还能当烧火棍用,砸起核桃也特别快……年少不知事,不知道黑铁木的价值,只以为那是一把寻常木剑,还用它晾过衣服。现在回忆起来,那一块黑铁木够买一百把我现在的佩剑……
  船舱底部是沙地,且每隔一段距离就插着龙骨,走起来七拐八弯,十分艰难。花盼兮抬头看了好几次上面的木板小路,满眼都是艳羡——可惜那是给圣火教弟子走的。来之前商队的人就专门提醒过我们一定要牢记圣火教的规矩,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死了也是白死,没人会管。
  “不知道有什么吃的……”花盼兮看了几次也就放弃了,一边奋力从两根龙骨中间挤过去,一边不忘猜测:“我看那绿洲挺大的,说不定他们自己种了不少菜呢……我可不想再啃肉干了!”
  船舱里很像个小集市,除了圣火教弟子之外,也有不少明显从外面来的人。我们跟人打听了哪里能换到吃的,在一个包着头巾的男人热情地指引下在接近扶桑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颇大的帐篷。帐篷门口有不少人在排队,远远便能闻到一股香气。队伍行进速度还挺快,没多久我们就排进了帐篷里面。偌大的帐篷中藏了三四个摊贩,看打扮都是教中弟子,卖得全是吃食,都很简单。我扫了一眼,也不过是些烤肉、馕饼、甜汤之类的东西。
  烤肉和馕饼都是这些日子见惯了的,花盼兮只看了一眼,就扯着我们排到了甜汤摊子前面。那摊主是个黑袍弟子,戴着兜帽,兜帽下还覆着一张面具,从袖口探出的胳膊也戴着手套,全身上下半点皮肤都不露。
  别的摊位前面都排着队,唯有这摊位前一个人都没有。我看了一眼那口熬着甜汤的大锅,锅里翻滚着白色的块状物和紫色的叶子。虽然确实能闻到甜香,但怎么看怎么不对……
  花盼兮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汤?”
  那弟子用一只大木勺搅着锅,头也不抬地伸手拍了拍锅旁边竖着的牌子,只见木牌上端正地写着四个大字——【紫苏炖梨】
  “……这俩东西能一起炖?”花盼兮直愣愣地问。
  摊主抽空对她翻了个白眼。他顺带着看了我们一眼,动作忽然一顿,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等反应,他突然用手哐哐地拍了那个牌子好几下,还嫌不够似的,把牌子举起来直往我们鼻子底下塞。
  花盼兮嫌弃地退了两步:“干什么干什么……”
  我额外看了摊主几眼,恰好他也看着我,面具后的眼睛拼命冲我眨着,使劲儿挥舞那块【紫苏炖梨】的木牌,不知想表达什么意思。
  说起来,紫苏炖梨,这汤也够有创意的,真有人买吗?
  ……
  紫苏……梨?
  苏……
  ……速离?!
  我又看了一眼摊主,他一个劲儿地冲我眨眼,焦急之意溢于言表。我正想开口询问,他却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向后瑟缩了一下,放下牌子,开始用大木勺奋力地搅起那锅汤来。他搅得力道极大,那汤被搅得四溅。我连忙后退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到了身后的人。那是个巡逻的黑袍弟子。他没带兜帽,黑色的发编成数条辫子扎在脑后,面相甚是凶厉。我不想惹麻烦,便先道歉:“抱歉。”
  他冷声回了句“无事”便要绕过我继续巡视。错身而过时他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睛突然睁大。他停下脚步,端正地转向我的方向行了一礼。这地方本来也没多少空间,他这么一弯腰,脑袋差点撞在我鼻子上。
  “见过教主。”
  我:“……”
  我回头,身后只有低头搅锅的摊主,没有旁人。我再回过头,他已经直起腰,表情恭敬地道:“教主,右护法大人已经归教,正在等您传召。”
  “我不是……”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谁已经归教?”
  “右护法大人已于昨夜归教。”他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是离桑?”我问。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点头:“正是离桑大人。”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过离桑的尸体,头颅都被刺穿了,绝不可能是假死。那么现在这个归教的‘离桑’又是谁?
  还有这个‘教主’……如今我没有易容,他会把我错认成教主,只有一个可能。
  我对墨狸使了个眼色。他拉着一脸茫然的花盼兮后退两步,藏回了人群之中。我对那圣火教弟子淡淡地道:“此处嘈杂,换个地方说话。”
  “是。”
  我转身看见还在假装搅锅的摊主,想了想,对他说道:“你也跟我来。”
  摊主仿佛就在等我这句话,丢下勺子便蹭蹭跑过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唯一能看见的一双眼睛挤满了千言万语,急得眼眶都红了,可是偏偏一言不发。
  ……难不成他是哑巴?
  这地方我幼时曾来过几次。黑铁木龙骨不易移动,大体的地形还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带着两人穿过船舱,走进一条被龙骨隔开的僻静巷子,站定回身。两人跟着停下,抬头看向我。
  “离桑既然归教,可是已完成任务?”我先试探着问那弟子。
  他一愣:“您半个月前吩咐属下传信给右护法,让她放弃任务即刻归教……”
  我:“……”
  “是吗?我忘了。”我面无表情:“我还吩咐过什么?”
  “您还吩咐属下派人前往雨城驻守,等待白狼大人传讯。”他语气稍微迟疑了些,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十分纠结。
  白狼又是谁?!
  我实在高估了自己刺探情报的能力,再问下去恐怕会引起怀疑,只得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问出我最关心的问题:“最近可有金乌大人的消息?”
  听见这个名字,他呼吸微滞,喉咙滚动了一下才答道:“是。金乌大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来自头顶的声音突然接了下去:“——等儿子等得望眼欲穿呐~”
  我抬头,看见一个男人蹲坐在龙骨上方。他没有披斗篷,灰白的发以金饰束起,末尾垂在赤裸的胸膛前。他的颈上身上挂着许多零零碎碎的饰品,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地俯视我。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睁睁看着他跃下龙骨,走到我面前。他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几乎没有变化,除了脸上多了一道细长的暗红痕迹。那应是一道剑伤,自眉骨向下斜着划过他整只左眼。
  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打量着我,半晌,他头一歪,额间一枚金色的宝石坠子晃了晃,笑得灿烂极了:“怎么,儿子?见到爹不高兴么?”
  “……”


  72
  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这次回大漠,我已经做好了见他的准备。可真的见了他,我却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已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看见他时竟不觉得陌生,就像我从未离开过大漠,一直在他身边长大一般。
  “见过金乌大人!”那名黑袍弟子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摊主也跟着行礼,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他瞥了那名弟子一眼,没有理会他,只看向摊主,语带笑意:“怎么是这副打扮?”说着,他上下看了他几眼,道:“不好看,脱了吧。”
  摊主飞快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去。他十分听话地摘下手套,又解下斗篷,下面竟是一件绣着金色火纹的红袍。他最后捏住脸上的面具,犹豫了几息,慢腾腾地把面具摘了下来。
  我见到他的脸,愣了一下——这摊主居然是归云。我记得他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好像天下没什么事情不能让他开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耷拉着眉毛,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知道归云是圣火教弟子,但我不知道他竟然有资格穿红袍。左护法已死,右护法是‘离桑’,他穿红袍,难道是圣火教三大长老之一?!
  归云把面具和斗篷卷一卷抱在怀里,蹭到金乌面前,抬头对他笑了笑,满是讨好的意味。金乌见状拍了拍他的头,又像逗弄宠物似的从他耳尖一路揉捏到下颚。归云的脸被掐红一大片,眼里都被掐出了水光。他委屈地抿了一下唇,跟只猫似的偏头蹭了蹭金乌掌心。
  金乌满意地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揉,亲昵地道了声:“乖孩子。”
  归云双眼含泪,无声地哽咽了一下。
  我看不下去,正想询问是怎么回事,却看见归云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极小幅度地摇摇头。
  我忍下滚到嘴边的话。
  金乌很快放开他,转向那名依旧躬着身不敢起来的弟子。他眉眼间的笑意褪去,叹道:“真是废物,连效忠的人都认不出……”说着,他手一抬,向着那名弟子头顶拍下。
  我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见状立即伸手想阻止他杀人。他一挑眉,手腕一转,反抓向我。我的内力下意识地一震,却如同撞在墙上,险些反伤了自己。交手不过瞬息功夫,他五指已经扣住我的脉门。我的手腕一麻,内力滞涩,接着就被一股大力带得生生拧转过去。为了防止手腕被拧断,我一脚蹬在龙骨上,跟着翻转了一周,同时左手并指去点他的腕脉。他平平伸手,速度却比我快出不知几倍,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双手握住我手腕,向后一压,同时一股力道撞在我膝弯。我失去平衡跪倒,两只手被他反扣在颈后,顿时动弹不得。
  这才几招……?
  那名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呆愣在原地。在他背后,另一个黑影突然闪出,脚尖在地上一点,如箭一般向我们冲来。我连忙喊道:“别过来!”
  墨狸无视了我的警告,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刃,向我头顶上方刺去。我仰头,只看见一只带着铃铛手环的手掌轻描淡写地一阻一推,他比冲过来还快地倒飞出去,撞在一根龙骨上。那一下撞得不清,他倒在地上,一时没能爬起来。
  “唉……”金乌叹息一声,俯身在我耳边道:“儿子,你这个唐门的小朋友真是不中用啊……”
  他这么一弯腰,我的两只手都被压得更低,肩膀一阵剧痛,不得不尽力挺直脊背。我扭头看见他满脸无趣的表情,心里一惊:“别动他!”
  “总这么心软可不好。”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没用的东西不要留,爹不是教过你吗?”
  “他不是——”
  他的手向下一沉。咯的一声闷响。右边肩膀被他这一下生生扭断,疼得我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的喜怒无常我是知道的,我不想再激怒他,只能老实闭嘴。他像是满意了,松了些力道。我还没喘过一口气,他突然抬手在我右手肘上用力一拍。我疼得肩膀都麻了,一口气差点没呛着。
  “不如这样吧!”他兴致勃勃地道:“这里的两个废物,儿子你挑一个杀了,另一个咱们就放了,好不好?”
  “……”
  “你不答应,爹可就把两个人都杀了?”他像在征询我的意见似的问道。
  “别!……我答应。”
  他低笑一声,放开我。我从地上爬起来,掰过右臂用力一按,把肩膀接上。这一下比被扭断时还疼,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看向那个黑袍弟子。他意识到什么,瞳孔开始颤抖。
  “不要怕。”金乌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他笑道:“你要是能杀了我儿子,我就放了你,如何?”
  那弟子猛地看向我,没有说话,可眼中分明多了一分希望三分癫狂。
  我恍惚了一瞬。
  这句话我曾听他重复过不知多少次。对穷凶极恶的马匪,对茫然失措的少年,对行将就木的老人,甚至是懵懂稚童……他每一次说完都递会给我一把兵器,有时候是匕首,有时候是铁索,然后亲吻我的鬓角,轻声告诉我杀掉对面的人,我们就回家。
  那时候我多大呢?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每一次我杀了人,他都会抱我回去,有时还会额外夸奖我几句。于是我把这当做一种奖励,期待他带我去杀人,期待他夸奖我。我甚至不能理解弟弟为什么会害怕杀人……
  ……多可笑。
  那名弟子向我冲来。他的武学水平不高,破绽百出。我侧身避开他一爪,右手暂时还没知觉,内力也无法调动,便用左手钳住他后颈,顺着他自己的冲力狠狠向身侧的龙骨一按。哐的一声,他撞得满脸是血,人已经失了力气。我手上用力,扭断他的颈骨。他软倒在地,脖子折成奇怪的角度,人却还没咽气,身体抽搐着,喉咙里挤出细碎而含糊地呜咽。我上前一步跺碎了他的肋骨,断骨刺进心脏,他一颤,便再也不动了。
  我低头看了几眼他凄惨的死状,回头看向墨狸。
  刚刚金乌那一下颇重,他怕是伤及了内腑,唇边还挂着血。他半倚着龙骨,还没能爬起来,只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惊呆了。我垂下视线,深吸一口气,抬头对金乌道:“人我已经杀了,你放了他。”
  “好。”他笑眯眯地点头,看都不看墨狸一眼,越过他走到我身边:“走吧,儿子。时候不早了,该跟爹回家了。”
  “……”
  我最后看了墨狸一眼,转身随他走出巷子。归云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外面不知何时站了两名金乌卫,见到我们便弯腰行礼,在前方引路。一路遇到的人,无论是圣火教弟子还是其他商贩皆向两侧避开,不敢抬头。原本热闹的地方死寂一片。我沉默地跟着他走出大门。失去船体阻拦,炽烈的阳光自头顶洒下。我抬头看着烈日,被光晃得闭上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阻止他杀那名弟子,最后那名弟子依旧死了,还是我亲手杀的。就算墨狸没有出来,他也一样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甚至让我帮他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而无论我尝试过多少次,没有一次能阻止他得偿所愿,也没有一次能摆脱他的掌控……
  这样的人,偏偏是我的父亲。


  73

  “儿子,咱们骑马回去,还是爹抱你回去?”他偏头问我,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在阳光下近乎于金色,与他额心的宝石如出一辙。
  “……骑马。”
  “你小时候明明都要爹爹抱的……”他失落地嘟哝。
  我:“……”
  我无言地看了他半晌。
  他委屈地瘪嘴:“真的不让爹爹抱吗?”
  “爹,我比较想骑马。”我冷静地说。
  “可是爹爹想抱你呀!”
  “……我不是三岁了。”我坚定地拒绝。
  跟在我们身后的归云突然双手捂住嘴,使劲儿对我摇头。我还没明白他要表达什么,耳边只听见一道风声。我迅速后退了两步,只躲开了第一击。第二下他就准确地踹在了我左腿上。护体内力直接被他一脚踹散,余劲还让我飞出去好几尺。骨头折断地闷响传进我耳朵,我在沙地上滚了两圈,艰难地坐起来,眼前一花,他已经站在我面前,一只赤裸的脚踩上我没断的右腿,低头看着我。
  “爹爹抱,还是骑马回去?”他问,踩在我大腿上的脚加了几分力,显然是威胁。
  我:“……”
  我缓慢地调整呼吸,把骨折的疼痛压下,面无表情地伸手:“爹爹抱。”
  “乖~”
  他满意地收回脚,揉了揉我的头。他完全没顾忌我的断腿,手在膝弯下一抄就把我抱了起来。我几乎能听见骨头错位的咯吱声。我咬牙忍住痛呼,尽力平静地问道:“爹,先固定一下我的腿可以吗?”
  “不可以。”他笑眯眯地答道。好像在应和他的话,他抱着我往上一颠。这次我是真听见了断骨相撞的声响,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抓住他的肩膀稳住身体,低头看见还捂着嘴的归云,终于明白了他那是什么意思——他是想提醒我闭嘴。
  归云眼圈已经红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嗓子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哭不出声,就无声地抽噎着跟在后面走,一路走一路哭,衬着他脸上被掐出来的红印,看着格外可怜。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哭什么,毕竟现在看来我才比较像那个应该哭的……
  “儿子,你出去这么久,想不想爹呀?”他问。
  我:“……”
  我乖巧地顺着他的意思答道:“想。”
  “可是你从来没想着回来看爹,还要爹给你传信才肯回来……”他叹了一声,又把我往上一颠。我死死握住拳,深吸一口气,主动认错:“我错了,爹。”
  “嗯……”他拖长声音应了一声,好像满意了些。不等我松口气,他就又问道:“你是不是埋怨爹对你不够好呀?”
  我:“……”
  “爹,你想折腾我就直说吧,别问了。”我无力地说。
  “真的吗?”他问,一松手,我直接摔在沙地上。我被摔得有点懵,还没回神,他就一脚踩在我断腿上,用力向下一碾。
  我头皮都要炸了,只差一点惨叫出声。冷汗流进眼睛里,视线模糊了不少,好一会儿才看清他的脸。他蹲在我面前摇头叹息:“唉,儿子,你怎么回回都学不乖呢?为什么就不能像你弟弟那样,让爹省点心呢?”
  我:“……”
  我离开二十多年,弟弟却在他身边呆了二十多年……这样一想,我竟然开始同情我的同胞弟弟了。
  年幼不知事,真信了他的鬼话,无论他怎么对我们都觉得他好,还不明白弟弟为什么怕他。长大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我又是何等可笑。但最终我离开了,弟弟却留在他身边,也真是阴差阳错……
  “你既然喜欢他,又何必一定要我回来?”我问。
  “因为爹只想要一个儿子。”他揉了揉我的发顶,浅色的瞳孔带着笑意:“爹早就说过,我只要最优秀的儿子。你和他,总要死一个,爹才能肯定你们谁比较优秀呐。”
  我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但却是第一次读懂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这个人,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出手极重,这一脚碾得我筋骨错位,估计再被他那么抱一会儿就要废了。他倒没有刻意废我一条腿的意思,见状颇为惋惜地啧了一声,便吩咐金乌卫去把马车拉来。
  在等马车的间隙,我尽力把腿骨续上。斜里忽然伸来几根树枝。我转头一看,归云也不知从哪儿掰了几根枯枝,抽抽噎噎地递给我。这伤说重也不重,要没人往上跺一脚倒也不怎么疼。我看他这副感同身受、哭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反倒有点想笑了。他从自己衣服上撕了几条布,帮着我把断腿固定。我将布条系死,回头见他还在无声掉眼泪,便问道:“你嗓子怎么了?”
  他看了金乌一眼,伸手在我手掌下慢慢写了几个字——【他嫌我吵,点我哑穴。】
  我:“……”
  这可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我伸手摸上他喉间哑穴,果然有一股内力凝而不散。金乌内力深厚得惊人,我若想帮他冲开穴道,起码也要半个时辰。
  “你怎么招惹他了?”
  归云闻言,眼眶里又一次蓄满了眼泪。他擦了一把脸,在我掌心写了四个字——【做饭好吃】
  我:“……”
  我瞥了一眼金乌,他回头对我一笑:“这小家伙做饭确实好吃。等到家了,爹让他做给你吃。”
  归云扯了我一把,对我摇头。我也不想再断一条腿,便老实闭嘴。
  不一会儿,金乌卫便牵着一辆马车过来了。拉车的只有一匹马,通体枣红,比寻常马高出一头,似乎是一匹汗血马。我心中生疑,等那匹马走近了,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四肢和体态,那个猜测逐渐落实,让我心里一沉。
  ……朱雀为什么在这里?!



  TBC……


  * 为了防止小天使们忘记剧情:‘朱雀’是师叔那匹汗血宝马的名字。



  幕后设定:
  1. 盟主小时候就很能叨叨的,是个小话痨。属于那种经常会用十万个为什么折磨他爹的娃子。
  2. 爹因为功法原因,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和师父正好相反。所以他整天袒胸露乳不好好穿衣服,因为他热。
  3. 盟主对狼崽的死有感触,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造成一个生命逝去会给那个生命周围亲近的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后果。在那之前无论他做什么都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后果,只有奖励,所以对他来说哪怕是杀人也跟吃饭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逐渐偏离了他爹的道路。
  4. 爹习惯摸盟主头发主要是为了区分俩儿子。他俩儿子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爹从前是靠俩儿子的耳环/臂环/腰链等饰品的位置判断的,但那些饰品俩儿子又不是每天都戴,偶尔还换位置戴,爹每天起床都得重新记一次……后来他发现终于发现老大(盟主)头发硬老二头发软,于是就养成了看见儿子先上手摸一摸的好习惯。
  5. 盟主的娘是他爹的侍奴,当年也曾是女侠。他爹想要个继承人的时候找过好几个他觉得足够优秀的女人生孩子,他娘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命令是把孩子生下来,所以在难产的时候娘预感到孩子即将死亡,就自己把肚子剖开保住了孩子……这并不是她的意愿,包括怀孩子也不是。其实如果要救人是能救回来的,但爹那时候只顾惊奇地着看双胞胎,娘就死了。
  6. 盟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因为他爹从小的培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所以什么武器都能上手。
  7. 盟主在正常情况下杀人十分干脆利落,但有时杀人就真的很暴力了……毕竟这是被他爹从小养出的坏习惯。小盟主个子也不够,力气也不够,所以每次出手必然全力以赴。换成大盟主,那就是用力过猛了……小盟主猛击对方脑壳数下可能只够把人打晕,但大盟主这么干的话,几下就会把人脑壳拍开瓢,那西瓜爆开的画面就真的很惨不忍睹了……
  8. 归云,全文智商顶点,从他想提示盟主闭嘴时就已经看出盟主要完,所以才哭得那么惨。
  9. 盟主不觉得爹陌生,其实有相当可怕的隐藏原因……先不剧透了,埋着吧,祈祷我千万别忘了这个挖了好久的伏笔……
  10. 合集功能真好呀,赞爆,再也不用每次费劲巴拉地弄链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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