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阴阳师】郁怨般若

* 注:题目没有写错字。


  ——恨吧,怨恨吧,用尽所有力气去憎恨吧……那样,说不定我会愿意回应你的呼唤哦?



  


  1


  七天了,般若还没回来。


  注视着式神们笑闹着哄抢达摩的男人皱起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在他所有式神中,唯有般若是恶鬼,也唯有他最不服从管教,每次偷溜出去都能带回一车车的麻烦。有多少次,他都恨不得那小混蛋死在外面算了……


  这样想着,他指尖溢出一缕灵力,缠绕在庭院的树上。一片绿叶自枝叶间飘下,向内卷成一小条,生出不过蚕豆大小的威严头颅与利爪。青绿色的叶式张牙舞爪地飘到他面前,严肃地聆听主人需要它传达的话语——“帮老子留意般若那个小混蛋,别让他给老子惹出什么大事!”


  叶式优雅地绕着男人游动一圈,发出一声咆哮,从敞开的大门离开,向斜对面飞去。


  男人目送叶式飞入对方的院墙,又多注视了那两扇寒酸的木门片刻。他刚刚转身,忽然察觉到什么,迅速回头,就看见叶式又晃晃悠悠地飞了出来,向城外飞去。


  “……不在?!”男人疑惑地瞥了一眼斜对面紧闭的大门,自言自语:“不是昨天就该回来了……”


  


  2


  本该于昨夜返回的人,此刻正在林中艰难前行,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臂上的几道抓伤——并不深,但伤口上附着无法被驱散的瘴气——这样的伤痕他身上已有六七道。他苦恼地低语:“不太妙啊……”


  就在此时,风穿过林木的声音忽的尖锐。他警觉地抬头,木屐在凸出地表的根系上一踏,人已向后跃起。一只利爪扑了个空,他还未松口气,背后突然又响起刺耳的风声!人在半空已来不及躲避,他只能勉力侧过身,抬起手臂挡在胸口前——呲啦一声,碎布如同折翼的黑鸦般坠落。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一滴滴砸在倒伏的草地上,他已无暇顾及,只盯着从阴影中缓步走出的人。


  “抓到你了哦~”伴随着蜜糖一样的嗓音,金发少年跳上从中折断的粗大树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的人。他的背后缓缓升起一个庞大的鬼影,依稀是个穿着华贵和服的女人模样,两只从和服袖口伸出的狰狞利爪以保护的姿态将少年环绕其中。


  “……果然是你啊,般若。”鬼之子轻轻叹息一声。


  “我给自己取了新名字,该叫我御怨般若才对!”


  般若发出一连串笑声。随着他抬起手臂,附着于伤口的妖力忽地蒸腾而起,化为九张鬼面将他困于其中,末端却依旧与伤口相连,贪婪地汲取着力量。鬼之子看着从伤口延伸而出的妖力,试探着拔刀斩下——刀锋划过妖力链接,一张鬼面无声地消散。同一时间,那处伤口猛地爆裂开来!他闷哼一声,意识到了这个术法的险恶之处——要么被鬼面吸干力量,要么斩断鬼面却自伤八百,根本没有区别!


  “原来如此……”他低语。


  “别白费力气了,你只会死得更快而已!”般若自树干跳下,因妖力暴涨而变化的金色长发如花朵般绽放,又顺服地落下,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他绕着鬼面形成的结界走了一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喜欢我新做的面具吗?”


  鬼之子的目光略过他得意的表情,又越过他仰望着漂浮在他背后的振袖之灵。他发现了什么,语气惊讶;“竟然是堕神吗……”


  堕神这个词似乎刺激到了般若。凶狠的神色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甜美的笑容:“不是哦,她才不是那种虚伪的堕神呢……”他说着,骄傲地昂起头:“她是为复仇而生的新神,是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伙伴!”


  “由怨恨而生的神……吗?”鬼之子的目光落回般若身上。他又叹了一声,有些无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招惹什么样的麻烦啊……”


  般若冷笑,抱起双臂:“不要废话了。你再拖延时间也没有用,主人可不在这里!”说着,他露出甜甜蜜蜜的笑容:“……你放心,等吃掉了你,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主人的哦~”


  “啊,这就不必了……不过还是谢谢你。”鬼之子将匕首收入袖口,左手虚握,自空中抽出一把漆黑短刃,对般若笑了笑:“知道他不在我就放心了……”


  “……毕竟,这一面我可不想让他看到。”


  般若睁大眼睛,立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短刃闪电般切过剩余八张鬼面,爆开的血雾几乎把人淹没。可一点漆黑的寒芒在那之前突破了血雾的范围,如蛇一般死死咬在般若身后,几个起落间已抵上他的脖颈。振袖之灵发出愤怒的咆哮,利爪升腾起浓厚的妖瘴,狠狠向鬼之子抓去。可这一次,却被一只同样狰狞的鬼手轻轻一握,竟是动弹不得。不等她反应,鬼手收紧,竟然生生捏碎了怨气凝成的利爪!


  振袖之灵发出痛苦的嘶吼,不过眨眼间,她的一只手臂已被紧随而来的刀刃斩下。眼见刀尖直奔怨灵胸膛而去,般若发出变了调的尖叫:“住手!”


  锋刃在艳丽的和服前停下,刀尖如同融化一般溢出黑雾,仍在试图顺着怨气钻进振袖之灵的胸膛。她恐惧地看着那把不知材质的短刃,如此近的距离,能够深切地感受到那把刀上附着的可怕气息……那是宛如斩鬼刀于鬼怪一般的克制力量!


  这把刀,曾斩杀过由怨气中诞生的神灵!


  鬼之子同样打量着华服女子。付丧神已化为怨灵,精致的面容与优美的姿态均变得不复曾经,而那残存的一点美艳只会令她的异化显得更加狰狞。面具挡住了她的眉眼,看不出表情,但显然她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不安,身形时聚时散,却颤巍巍地挡在般若面前不肯后退,固执地与他相抗。


  ……只是个诞生没多久的小家伙啊。他想。


  随着紧握刀柄的手松开,这把自虚空凝结的短刃周身黑雾蒸腾,迅速消散得不留一丝痕迹。鬼之子侧头瞥向般若,末端如同被霜雪侵染的暗红发丝散开,露出不分瞳孔的漆黑双眸——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形态,眼眶下宛如两个黑洞,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下有隐约的黑气流转鼓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开这层人皮现世。


  般若自己都不记得他企图暗杀过鬼之子多少次,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非人的姿态。他警惕地后退了几步,趁他停手的片刻迅速向后打了几个手势。可振袖之灵却没有如他所愿地逃走,而是呜咽着折返回来躲在他背后,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少女一样蜷缩着身体,恐惧又怨恨地看着鬼之子,仅剩的利爪依旧环绕着般若的身体,像是在寻找依靠,又像在努力保护他。


  怨灵的哭嚎声突然响起。般若连忙伸手搭在利爪上安抚她,生怕她激怒了对面状况不明的人。但很快,他发现那声音竟是从鬼之子那边传来的。不知何时,无数怨灵自他眼眶中窜出,已将他的身影淹没。那些怨灵有男有女,身体模糊,双眼具是血红。它们围绕着他,试图用双手去掐他的脖颈,抓挠他的四肢,甚至去掏挖他的心脏,但全部被一层薄薄的黑气阻拦,只能发出不甘的刺耳嚎叫。


  即便是亲眼见过、甚至是亲自推动过无数次怨鬼复仇的般若,也为这一幕呆了呆——怨灵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怨恨的气息铺天盖地,像浪潮一样席卷森林。如果它们怨恨的对象全部是一个人,恐怕唯有屠城才能犯下如此恶行。


  ——被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鬼子!这幅样子,这幅样子,明明是……!


  一声龙吟忽然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虽然微弱,对怨灵而言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克制力量。它挟裹着清净的灵力破开层层叠叠的怨灵,落入一只苍白的掌心。有着青龙形态的叶式张口发出它主人的声音,带着三分凶狠和六分不耐——“帮老子留意般若那个小混蛋,别让他给老子惹出什么大事!”


  ——男人所做的叶式,竟是在这个时候寻到了传话的对象。


  话语既已传递到,叶式便倏然散开。失去灵力保护的青绿叶片不过几个呼吸便被怨气所侵蚀,在他掌心枯萎成褐色的一小团。手的主人想了想,一缕灵力注入其中,叶片重新舒展开,却已染上了不详的黑色,散发出森然的鬼气。它向上拱起,生出龟首蛇尾,正要迈出粗壮的四肢,却被另一只鬼手眼疾手快地一盖,啪地拍成了一滩龟饼。


  ……为了避免这样的东西让小殿下看见了,还是把人带回去吧。鬼之子默默地想着,偷偷把被拍扁的叶式丢弃在树后。


  他抬手拨开阻挡他视线的怨灵们,望向不远处的般若。受到鬼气影响,他的声音也变得如同幽冥深处的回响,嘶哑而空洞:“是我把你打晕带回去,还是你自己跟我回去?”


  般若背后的振袖之灵紧紧抱住了他,想要带着他离开,身体却恐惧得无法移动——身为怨灵,她比恶鬼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无法言说、却令她如此畏惧的气息。般若伸手拍拍那只利爪作为安慰,红色的眼瞳转了转——他向来聪慧,最懂得辨识人心。既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杀意,他便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对方底线,故作害怕地抱住自己的肩膀:“你好凶哦……说起来,主人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说到后半句,他微微低头,掩盖了自己的表情:“主人连恶鬼都不喜欢呢,如果知道你是这样的东西……”


  鬼之子果然迟疑了一下。


  般若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语气轻快地上扬:“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鬼之子问,再一次伸手拨开面前一只试图挖他眼睛的怨灵。那是一名身穿白色祭服的年轻女性怨灵,被他略带不满的眼神看了一眼,哀嚎声一顿,瑟缩着躲到一侧。其他怨灵主动为它让出一个空位,邀请它加入企图扯下复仇对象耳朵的怨灵小团队。


  怨灵:“……”


  他好凶,复仇好难,嗷吼。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被般若发现,他眼中只有鬼影幢幢。除了鬼之子本人,旁人大概很难分辨出到底有多少怨灵围着他“嬉闹”。般若谨慎地握住振袖之灵仅剩的利爪,打算一旦谈崩就立即带她逃走,表面却笑眯眯地一歪头,露出可爱的笑脸:“我们互相为对方保守秘密,怎么样?”


  “你指这副模样?”鬼之子捞了一把垂在腰间的白发——被鬼气所侵染催生的长发呈现出老人一样的灰白,像是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末端更是呈现出不稳定的逸散状态。他笑笑,松手让那些灰白的发丝垂下:“他并非不知道。只是这样子太丑,我不想让他看见罢了。”


  ……你平时也很丑的好吗?!般若在心中腹诽。明明他长得这么可爱,主人却不喜欢他,反而喜欢一个丑鬼,一定是主人眼瞎的缘故!


  他眼睛转了转,笑嘻嘻地问道:“那么这些怨灵呢?你也不在乎让主人知道吗?”


  “他们啊……”鬼之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背后的振袖之灵一眼,全黑的眸扫过围绕着他的怨灵们。这就好像某个信号,所有怨灵突然停止了哭嚎,一双双血红的眸子转向般若,宛如黑暗中亮起的无数鬼火,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甘。冰冷的风吹过树林,铺满腐叶的草地结了一层灰白的霜。寂静与恐怖同时降临,在无数怨灵的凝视下,哪怕是恶鬼也为此毛骨悚然。


  “大唐国有一个怪谈,叫做‘为虎作伥’,不知你是否听过?”


  ——被老虎吃掉的人,灵魂会化作伥鬼受老虎驱策。


  般若意识到什么,还不等他说话,鬼之子已经抬起手,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像是要把一张看不见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怨灵们发出似哭似笑的嚎叫,接二连三地扎入他的掌心,又被一点一点,全部按进了……他的眼睛里!


  等他放下手时,周身鬼气已经平复,灰白的发萤火般消散,重新露出暗红的颜色。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看着不敢置信的般若,轻轻笑了笑。


  “他们很听话,不会让他发现的。即便你告诉他……”鬼之子拢了拢破损的胴服,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发带束起头发,又恢复了平时不起眼的老气打扮。他说:“你猜,他会相信你这个恶鬼,还是相信我?”


  般若:“……”


  “……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交易呢?”


  


  3


  般若走进敞开的大门,蔫头蔫脑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正捏着狸猫蹲在火盆前烧投诉信的男人抬起头,把狸猫放下,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门口,提起捏得咔吧响的拳头:“给老子站住!先跟老子说你又惹了什么事!!!”


  般若瘪了瘪嘴,一把扑进男人怀里,搂着他的腰闷不做声。


  男人:“……”


  他被惊呆了,抬起的拳头落下也不是,松开也不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捏着般若的后颈把人拉开,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让人揍了?!”


  般若满脸委屈地点头,抬起胳膊,给他看自己的袖口——七天前,他特意带了新作的衣服出门。此时原本白色的衣袖已被染红,缠绕着脚踝的布带也溅上了鲜血。他揉了揉眼睛,惨兮兮地道:“主人,我好痛……”


  男人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撸开衣袖,果然看见他胳膊上有几道像被野兽抓出的伤痕。他紧皱的眉头稍松,抬手就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这么点小伤你叫个屁!”一边说,一边替他挽起袖子,防止布料与伤口接触。灵力如流水,奔涌着抚过几道浅浅的伤痕,洗去上面附着的淡淡怨气:“……谁打的?”


  般若不出声,只眨巴着泛红的眼睛,像要哭了一样瘪着嘴,模样委屈极了。


  男人却不吃这套,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说话!少给老子装哑巴!”


  般若垂下眼睛,偷偷翻了个白眼。他抬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


  “算是我打的吧。”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鬼之子迈过门槛,踉跄了一下,还没扶到门框,先被另一只手接住。男人熟练地单手把他扶稳,正要开口,忽然一愣——他的掌心被染得一片血红。


  “……受伤了?”


  “啊,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鬼之子笑笑。


  “……小伤?”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想要把他的头摁进地里去,可实际上伸出的手只揪住了他宽大的黑色袖口,用力一攥。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上,他的脸色更加可怖,重复了一遍:“呵,小伤?!”


  鬼之子试图辩解:“伤口已经愈合了,不碍事的……”


  男人瞪了他一眼:“老子不是说过让你少那么干!你他妈是想死——”他的声音突兀停下,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般若,余光又扫过在庭院另一边嬉戏的几个小妖怪,阴沉着脸抓住他的手腕:“跟老子过来!”


  鬼之子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乖乖跟着他向后院走去。男人还不忘吩咐般若:“去找虫师驱散怨气,再找莹草包扎!老子晚上再和你算账!!!”


  突然失去特殊优待的般若几乎没绷住脸上的委屈表情:“……主人你不管我了吗?!”


  “老子现在没空!”男人头也不回地说。两人转过拐角时,鬼之子忽然回过头,满脸无辜地眨眨眼,又缓慢地、刻意地对他勾了一下嘴角。


  般若目呲欲裂:“……”


  你长这么丑,怎么还能这么不要脸呢!!!


  


  4


  男人取了药箱,回头发现鬼之子在地板上画了个圈。他奇怪地走过去,透过画在地板上的水镜术看见了庭院里气得直跳脚的般若。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有些无语:“……你总逗他干什么?!”


  鬼之子挥手散去术法,眼中还含着笑意:“因为那个小家伙很有趣啊……”


  ……有趣个屁!老子看你和他都欠收拾!!尤其是你,每次回来都搞一身伤,老子就不该放你出门!!!


  男人心中转着不足道出的念头,打开药箱,从里面抽出一个封着符纸的玉瓶。封印一被扯下,一股人类闻不到的特殊香气便自瓶中透出。略带透明的鲜红液体在瓶中无风自动,晕开一层层涟漪。鬼之子意识到瓶中装的是什么,慌忙拒绝:“您的血我不能——唔?!”


  男人把瓶口怼进了他嘴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老子处理过,毒不死你!”


  甜美的味道沾染舌尖,即便是鬼之子也忍不住喉头滚动。那是人类无法体会的感受,馥郁的香气与灵力自喉咙滑下,又缓缓扩散至身体每一处,所带来的餍足与迷醉几乎无可阻挡。


  倒空的玉瓶还残留着一丝灵力,因为被特意滤去了其中的神性而显得寡淡了些许,于他而言却是恰到好处的诱惑。鬼之子垂首用指尖摩挲着瓶口,直到贪婪叫嚣的欲望重新被压抑住,才笑着抬头:“您总是在做危险的事啊……”


  妖鬼一旦食人,便再也无法停止,只因饱满灵力的血肉滋味太好。尤其对本就非人非鬼的鬼子而言,吸食人血的欲望一经挑起,少有人能坚持着不坠鬼道。


  男人闻言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供养堕神也好,驱策恶鬼也罢,普通阴阳师绝不会犯下的错误他都做习惯了,再加一条喂养鬼子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他确实挺喜欢喂自家鬼子的,就是平时没什么机会……


  他低头继续在柜中翻找全新的衣物,嘴里催促道:“还不去洗干净!别把血蹭老子地板上!”


  鬼之子哦了一声,把玉瓶小心地放回药箱,又乖乖抱起浸透血的宽大袖摆,一步踏出,如烟雾般融入阴影之中,动用潜行之术往后院的温泉池走去。男人已经不似幼时那样对他无知无觉,虽然灵力相对那时浅薄了不知多少,但对潜行之术的熟练足以让他感知到鬼之子的移动轨迹。灵力附着于双目,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浮出一个漆黑的身影,贴着墙角绕过满院嬉闹的式神。


  山兔突然从远处飞了过来,不知是被谁抛歪了。一片阴影紧随其后,是慌忙跃起去接她的山蛙。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无可奈何的埋怨交织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山蛙投下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倏忽扭曲了一下。墙角突兀地显出一个血手印,接着又被抹上一片血色,最后像被谁擦去那样消失了。


  亲眼看见鬼之子受惊之下差点摔倒,不得不用手扶墙、又试图用满是血的衣袖擦去自己不小心留下的血手印、最后匆忙的用术法掩盖血色痕迹、对上他的视线心虚得直挠脸的男人:“……”


  ——你潜行之术这么好,就是为了让自己犯蠢时不被别人发现吗?!


  男人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回目光,从柜子里中抽出一件不起眼的黑色胴服,视线从胴服内侧的暗纹扫过——六边的龟甲纹中间嵌着一朵绽放的龙胆花,正是朱雀源氏的象征。他注视暗纹片刻,将衣服叠起。与胴服同色的暗纹被折叠进衣摆,悄悄掩藏。


  


  5


  般若趴在墙头,似乎对青瓦之间探出的绿意很感兴趣,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红色的眼睛不时看向下面的温泉池,妖力若有若无地缠绕在身上,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鬼之子坐在温泉池一角,被短暂染上血污的池水很快被活水流带走。清澈的水波微微晃动,碎金洒在略有些苍白的皮肤上,轻柔地抚过肩上狰狞的伤痕,又顺着水珠滚落一池映着绿意的雾气。他抬头看见般若,便从弥漫的水雾中伸出手臂冲他招了招。


  般若跳下院墙,衣袖中探出一角艳丽的和服,利爪幻影一闪而逝,随之而来的风轻轻托住他,将他平稳地送至池边。般若摸了摸袖口,脸上带着惯常的可爱笑容。他看了一眼褪去障眼法,露出真实的狰狞模样的鬼手,笑眯眯地道:“好丑陋哦!如果长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切掉呢!”


  鬼之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默默把它藏回水下。他伸出另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指尖在般若耳根轻轻一触,粘下一丝黏腻的鲜血。


  “这里没擦干净。”他说。


  般若心里一惊,连忙用手背擦了擦下颌,果然擦下一道血痕。他恼怒地哼了一声,蹲在池边把手洗干净,又对着弥漫着水雾的池水仔细查看自己的脸。确定没有残留血迹,他的视线一斜,对上了鬼之子在水中的倒影。


  “明明是这么丑陋的模样……”他不甘心地嘟哝,眼珠一转,忽然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要不要我也帮你剥掉这张脸呢?说不定你也会变得可爱起来哦!”


  “这个就不必了……”鬼之子拒绝,抓住般若闪电般刺来的手。他看了看直冲他双眼来的尖锐指甲,上面的血迹已经洗干净,却还残留着一丝甜腥气。结合他自己脸侧残留的鲜血,不难想象这个小恶鬼方才又做了什么。他不是很理解这种奇怪的习惯:“……你为什么总是不要脸?”


  般若:“……”


  不要脸的分明是你——!!!


  他快要被这个丑鬼气死,笑容已经开始扭曲。就在他想召唤鬼面发动攻击时,一颗冰冷的东西突然落入他掌心。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一颗宝石,灼眼的红如鲜血,亦如烈焰。


  “人类的所有负面情绪中,怨恨最具有力量,自怨恨中诞生的神明也最为强大。”鬼之子伸手点了点那颗宝石,它荡漾开漂亮的红色光晕,纯净,却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最古时期,人类诞生之初,曾有一邪神,自称怨女,喜好化为幼女模样,用残忍的方式玩弄生灵,就连神明也被祂当做猎物追逐。怨女自人类的负面情绪之中诞生,以怨恨为名,所以无论杀死祂多少次,祂总会再次借助怨气重生,越发的偏执狠戾,比人类本身还要令人困扰……咳。”


  “神明离开时,怨女并没有随之同往,继续在地上为恶。又过了许多年,祂终于被人类彻底杀死。神名被封印,神职被剥夺,神格被击碎。祂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宁可永远毁灭神明的身份,让任何后来者都无法继承,所以临死前诅咒所有如祂一般因怨恨而诞生的灵皆不得善终……”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般若:“如果我没看错,你那位伙伴应该曾是被人类所供奉的付丧神吧?如今失去信仰,又受怨气侵蚀,最容易受怨女诅咒影响,沦落为丧失理智的怨鬼。这颗宝石封存着怨女的神格碎片之一,可以增强怨灵的力量,帮助她稳定意识。”


  般若从未听说过这等秘闻,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他听到这里,撇了撇嘴:“你有这么好心?”


  “不,我只是不想她哪天失控,给小殿下惹麻烦。”鬼之子实话实说。


  振袖之灵从般若袖口探出几根利爪,小心地戳了一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利爪人性化的上下摇摆了几下,般若似乎从中得到什么信息,仰起脸甜甜地笑道:“果然是个好东西呢~”说完,他的眸子一转,拖长了声音:“那么,其余的都藏在哪里呢——?”


  “我只留了这一块。”


  “真的吗?”般若危险地眯起眼,显然不相信。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几乎和他手一样大的红宝石,再看看泡在水里的人,语气变得不太确定:“……这是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鬼之子没察觉到他在想什么,随手指向散落在池边的衣物。


  般若看着那件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胴服,嫌弃又怀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试图挑起那块破布——他失败了。布料沉甸甸地坠在地上,他花了比预想中多好几倍力气的才把它拎起一角。


  为什么一件衣服这么重……般若奇怪地抖了抖,叮叮当当几声响,至少三四把长短不一的匕首从看似单薄的布料里掉了出来。他又抖了抖,这次啪嗒一声掉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点心盒,上面缠着好几层保护符咒,触地时激起强悍的灵力波动。


  般若:“……这是主人画的结界符吧?!”


  “嗯,用来保温和减震也很好用……”鬼之子拿起点心盒打开,里面是两个圆润可爱的糯米团子,果然一点都没有损坏。他友好地问:“要吃吗?”


  般若:“……”


  


  7


  血气与怨气中夹杂着一丝清甜的香味。般若坐在池边,赤裸的双足踢着水花,双手抓着一个红豆馒头吃得脸颊都鼓了起来。从他袖口探出两根利爪,小心地捧着一个点心盒,替他接住点心碎渣。


  鬼之子仰靠在池边,透过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望向天空,似乎在想什么,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发呆。他背后的青石上放着七八个已经空了的点心盒——天知道他怎么把这么多东西藏进衣服的。


  一根利爪忽然小心地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侧过头,看见另外两根利爪捏着一杯泛着浅绿的茶水,讨好地递到他面前。


  鬼之子:“……谢谢?”


  利爪高兴地晃了晃,飞快地缩了回去。


  般若舔干净手指上的糖粉,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鬼之子身上扫过,妖力蠢蠢欲动——看起来是个偷袭的好机会呢!他可不想陪他玩什么化敌为友的无聊游戏,反正好处已经到手,不如——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鬼之子突然开口。


  “……是关于我的事情吗?”般若甜甜地问,亲昵地凑近了几分。


  “嗯。”鬼之子颔首,看向他:“你出海时,可曾见过什么异象吗?像是巨大的乌龟或岛屿之类?”


  般若愕然:“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沾染的怨气,并非全部来自于你的‘伙伴’。”鬼之子说:“海上有很麻烦的东西。她的怨气不过是借助了那东西才得以扩散——那才是真正污染海域的存在。它已经被迫在海上‘迷路’了几万年,很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


  “你说的‘它’是什么?”


  “一座囚岛。”


  “……囚岛?”


  “是的,一座专门囚禁神灵的岛屿。也许你听说过它的名字……”


  “……高天原。”




  8


  男人抱着衣服走进后院时,满地的点心空盒还在,温泉池中却只剩了鬼之子一人。他靠坐在池边,手里端着一杯浅绿的茶,茶杯倾斜,茶水险险挂着杯壁,几乎就要被倾倒在他湿漉漉的发丝上。


  “……般若来过?”男人问,把衣服放在他身边,顺手抽走茶杯。


  鬼之子回过神,点点头。他似乎有些忧虑,语气很是犹豫:“小殿下,我在他身上发现了麻烦的东西……”


  “连你都觉得麻烦的东西?”男人没有反驳他的称呼,在池边盘膝坐下,表情平淡:“总不会是他带回来的怨灵?”


  “啊,那只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大概是被骗了吧……”鬼之子摇头,伸出属于人类的那只手。一点光晕在他指尖闪烁,很快涨大,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黑色鳞片。男人伸手,鳞片落入他的掌心,激起一片青色光晕。它微微浮动了几下便化为烟雾消失。鬼之子盯着鳞片消失的地方,青色的光柔和地流淌,过了片刻才缓缓散去。他抬起头,望着皱眉的男人:“是海上的那个……要回来了。”


  男人出神地看着自己掌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昨天晚上,晴明在汇报海边怨气事件时提到他曾被卷入一个大漩涡,在里面看到了某个他无法肯定,但十分在意的东西。”


  “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没人比你更清楚。”男人捏了捏山根,却没能抚平皱起的眉头:“你知道那是谁吗?”


  “您也太为难我了……”鬼之子无奈:“如果有更多线索,或许我还能猜一猜。当年踏上我……咳,高天原的神明数以万计,我有印象的也不过几十个罢了。后来更是断了联系,我都不知道壳……高天原飘去了哪里,就更别说上面还有谁没消泯了……”


  “那些家伙受困几万年,如今突然寻到返回的路,必然是有人指引。一个付丧神堕落而成的怨灵力量微不足道,不可能做到。”男人也感到棘手,眉头越皱越紧:“谁能与他们有联系?”


  “怨女已死,八岐那时又才诞生不久,意识都尚未清醒。能算作最古之神的,理应只有他们两个。在那之后诞生的神明对祂们的存在一无所知,更别说找到方法释放祂们。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鬼之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所在的世界也许是个球,高天原绕着世界飘了一圈,又自己飘回来了。”


  男人:“……”


  青筋攀上额角,他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这个时候就别他妈开玩笑了!!!”


  “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鬼之子小声嘟哝。


  “……你他妈是想老子对你动手吗?!”


  “不了不了……”鬼之子慌忙摆手,带起一阵水声。他对男人笑笑:“您无需忧心,这件事晴明大人应该可以解决。”


  “晴明?!他连自己的记忆还没搞定,你让他去解决几万个最古之神?!”


  “最古之神只是诞生得早,并不代表力量一定强大。高天原与陆地切断联系之后,那些神明应该都消泯了,最多剩下十几个吧……”鬼之子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有毁灭京都的可能性,晴明就都能阻止呢……”


  “……你是嫌他操心的事还不够多?!你也不怕他哪天愁秃了!!!”


  “就算真的秃了,戴着帽子应该也可以遮一遮吧……诶,说起来他从前和您一样不喜欢戴乌帽呢,最近几年倒是一直很规矩的戴着……等等?”


  “……”


  “……”


  长时间的沉默后,男人呼出一口气,眉头松开:“那这件事就交给晴明处理好了。老子可不想变得和他一样……”


  鬼之子:“……嗯。”


  “除此之外……”男人目光落在浸透鲜血的破布上,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应该给老子一个解释?!”


  鬼之子眨眨眼。他背过身,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从那件薄薄的破布中又抽出一个缠满符文的点心盒,讨好地推到他面前:“小殿下……”


  男人看了一眼,简直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真恨不能把他拎起来晃一晃:“你还他妈拿老子给你的符保护一盒破点心?!”


  “不是破点心,虽然也没有很值钱……”鬼之子熟练地拆开符咒,从盒子里取出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糖饼:“这是我专门为您买的……”


  “说了多少遍老子不喜欢甜食!!!”


  “是是,那您要吃吗?”


  “……”


  “听声音,您的式神们都在前院玩耍吧?应该分不出时间到后院来。如果您不忙的话,可否请您抽出一些时间来陪我用些糖饼呢?”鬼之子把点心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笑道:“这次回来得急,我没来得及在路上偷吃……”


  男人:“……”


  “……别以为就这么算了。”他放软语气,瞪了他一眼:“吃完这个,你给老子好好解释这次又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啊……对了,我还有买樱饼,搭配樱花酒很适合呢。机会难得,不如……?”


  “……你这家伙。”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他无可奈何地起身:“等着,老子去拿酒。”


  “嗯!”


  他离开后,鬼之子脸上刻意的讨好神色淡了下去。他注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错觉,那不能更普通的脸仿佛起了一丝变化,隐隐现出另一个模样。


  一片绿叶突兀的模糊了倒影。它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地向池边飘去,却在触及青石前撞在鬼之子伸出的手上。他看了叶子几眼,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笑,撩起一片水花。叶子又飘飘荡荡地被水波推着远离池边。涟漪划过水中的倒影,把它再次切割得支离破碎。


  “果然不能让祂们回来啊……”他自言自语,目送叶片打着旋儿飘走,又颇有些期待地望向院门。脚步声已经在接近,他眼中也带上了笑意。


  “不知道小白虎今年酿的樱花酒,滋味是不是和去年一样好啊……”






  TBC……


  




  * SP鬼之子:九鬼怂包(咦?),能力:因曾经斩杀过自怨恨中诞生的最古之神怨女,对怨灵的震慑力与杀伤力倍增,拥有支配怨灵的能力。


  * 写着写着就放飞自我,等我整理好最古时期一直蔓延至今的那些糟心事再放出来……话说晴明到底在漩涡里看到了什么,我真的很在意。我都快数不清自己已经拯救过几次平安京了。大舅敲钟、老黑放蛇、兔子唱歌、伪神降临……我真的不剩什么头发了!平安京才是最惨的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隔三差五就被各路人马怼得破破烂烂的……是有多倒霉才被选为京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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