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那些年,和盟主纠缠不清的男人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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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直男武林盟主闭关三年,出关发现世界变成了耽美。


  * 大纲型快速脑洞,盟主温柔苏撩遍全江湖而不自知



  14
  萧宁真没跟我客气,这一觉睡了一夜一天,等他醒了的时候已是第二日黄昏。我坐得屁股都麻了,才终于听见他的呼吸发生变化。我将隔夜的凉茶一饮而尽,转身对他笑道:“萧都督这一觉睡得可好?”
  许是刚睡醒,萧宁的神色还有些怔愣。我伸手挡住斜射在脸上的夕阳,站起身走了几步,感觉关节都在咯吱咯吱地响。我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见他还呆呆地看着我,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都督?”
  萧宁泛着蒙蒙水雾的眸子眨了眨,居然回了我一个疑惑的单音:“……啊?”
  ……这家伙似乎跟我师父一个毛病,每次起床都至少要两刻钟才能回神。在此之前人就像傻了似的,和他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再管这个萧大傻子。我自顾自地活动了一下关节,就着洗手盆里的凉水拍了拍脸,又揉了揉饿了一整天的肚子,总算精神了些。等我再绕回床头,就看见萧宁已经坐起来了,却直勾勾地盯着我,还是一副发愣的样子。
  “……还没回神?”我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次他终于有了反应,眼睛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动了一下。我见状迅速收回手,一本正经的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我在望江楼备了一席酒水,萧都督可愿赏脸?”
  回过神的萧宁唇边扬起一抹笑,又恢复了我熟悉的那副让人牙疼的腔调:“既然是盟主做局,我怎会不应?”
  这话说得……吃个饭,都跟要喝花酒似的。
  花酒……
  想起这家伙不知是玩笑还是实话的‘喜好’,我出房间找了个小厮,让他提两壶坊里最好的花酿送去望江楼。小厮听了便苦了表情,点头哈腰的陪笑道:“爷,您也知道,那望江楼的规矩多。咱这酒能送到,可爷的相好就……要不,我给爷换个地方,再订个雅席?准保让爷满意!”
  我:“……”
  望江楼是青阳山名下的产业,不做皮肉生意,也从不让那些个流莺瘦马在店里招揽客人。楼里就是有卖唱的,也都是受楼里救济的穷苦人。
  “……酒送到就行了。”我侧头看了一眼。黄昏时分,红袖坊已经逐渐热闹起来,进坊的出坊的,哪个不是左拥右抱?也难怪他误会。我取了碎银子给他,又嘱咐他去买两套干净的衣服,并着热水一起送上来。小厮一一应了,乐呵呵的下去了。
  我转回房间,萧宁已经起了。他似乎梳洗过,我进门时他正用布巾擦脸。
  我深深地震惊了。
  这个龟毛太监什么时候肯用隔夜的凉水洗脸了?!居然还用别人用过的布巾擦脸?!这估计是他睡迷糊了。等他清醒过来,非气死不可……我赶紧快走两步把毛巾抢下来,笑得跟刚才的小厮也差不多了:“都督别急,我已经唤人去备着热水,片刻就到!”
  萧宁瞥了我一眼,细长的眉眼一勾就流露出些许笑意。他慢条斯理的借着我手里的布巾把手指擦干:“怎么,盟主是觉得我娇贵着呢,连冷水都碰不得?”
  ……是我觉得你娇贵吗?分明是你自己觉得自己娇贵吧!!!
  我们俩在大漠里逃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挨着绿洲的时候,这家伙都不忘了洗澡!洗就洗,不仅洗得特别慢,还把我唯一剩下的一件干净衣服撕了当布巾!!!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摁着他的头,把这个龟毛太监溺死在水里……
  对着我一言难尽的表情,萧宁冷冷地笑了一声,自嘲地说道:“盟主放心,萧某不是那不识抬举之人。”
  ……这又是哪一出?!怎么就又变成抬举不抬举了?!
  我放弃揣测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去空房间好好梳洗一番,换了身小厮买来的新衣服。等我再转出门,萧宁已经在等我。先前考虑到他的喜好,我让小厮买的是一套黛紫锦袍。但他没穿,不知从哪儿换了件月白长衫,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进了白玉发冠。那浅浅的蓝衬得他面如冠玉,可唇色却是一如既往的艳,映着坊里的暧昧红烛,仿佛从话本里走出的狐家公子。
  “如何?”萧宁开口,那最后一点斯文的书生气也消泯在了他挑起的眼尾里。
  我心里深深地叹气,表面点头:“……不错。”
  “这不是盟主的实话吧?”萧宁那黑心眼子也不知有多敏锐,还非要挑破了说。他笑道:“盟主心里在想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我只得挑他喜欢听的:“……好看,好看得紧!”
  “还有呢?”
  “……”
  萧宁上前两步,把我堵在墙上。他手里的扇子点在我胸口,威胁似的挑起一边嘴角:“看来盟主是不想对萧某说实话了?”
  我不是不想说实话……主要是这实话太得罪人啊!
  “萧都督……”
  “可萧某今日还就想听盟主这一句实话!”也不知萧宁怎么想的,非要跟我倔这一句话。他那把扇子是上好的竹骨扇,戳着肋骨可不怎么舒服。我左右看了看,坊里来来往往的姑娘都好奇的瞥着这边,还有人指指点点。无奈,我只得好声好气地妥协道:“这……我说了实话,都督不要怪我就是。”
  萧宁满意的嗯了一声,眉梢一扬,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在想,若是都督……没有入宫,七夕时穿着这身去灯会上走一圈,不知要收下多少锦帕、多少绢花……将来儿女绕膝时讲给他们听,也算是件风流韵事。”
  我都能想象到他这副皮相有多讨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喜欢……但他是个太监,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妻生子,真真是可惜了。
  我虽然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没有直说‘若是都督不是太监’,但显然还是戳了他痛脚。他仿佛是被我的话惊呆了,瞪着我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过了好一会儿,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连盟主都不叫了,口不择言地怒道:“你……你就这一个想法?!”
  “都督不是答应了不怪——”
  “回答我!”他打断了我的求饶,五指把扇子抓得咯吱咯吱响:“这就是你唯一想到的事?!”
  我纳闷:“不然呢?”
  我的确不怎么待见他,但还是把他当朋友的。替他惋惜也不是为了借机讽刺他……我赶快解释道:“我是真心觉得都督相貌好,定是受女子欢迎的。”
  没看见这坊里的姑娘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一个个都在窃窃私语地说着小话吗?——作为一个男人,我是决计不会与他一起逛灯会的。否则一路少女的目光都黏在他一人身上,我就是再气量宏大,估计也会想把他堵在小巷里揍个鼻青脸肿……
  萧宁:“……”
  去望江楼的路上,他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


  15
  我昨日便让师弟替我订了一桌酒席,进楼后直接上了二楼,却发现已经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其中正对着楼梯的是师弟,背对着楼梯的是一个白衣男子。看师弟的表情,对他很是恭敬。我原以为那是我师父,可身形又不像他。我奇怪的走近两步,没了屏风遮挡视线,我突然发现那白衣人坐的不是长凳,而是轮椅。
  我顿时恍然,又有些难以置信。
  “……白先生?”
  白衣人闻言放下茶杯,手指搭在轮椅上转了半圈,露出戴着面具的右脸。我快走几步,看见了他的左脸,与记忆中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眼角带着浅浅的笑纹,一看便知他是个脾气极好的人。
  但对上他的视线,我还是从心底颤了一颤。
  我这个人平素喜欢读些话本,但四书五经却不怎么看得进去,唯一背熟的也只有山上的功课。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我能将毒药暗器历数出几百种,却写不出一篇文章一首诗。所以每次见了饱读诗书的文人,总有种……见了夫子的微妙恐慌。
  尤其是白浅这样学富五车的人。
  若非他腿脚不便,不能出仕……想到这里,我更是愧疚。
  白浅的腿伤虽不是我造成的,却也有一定的关系……
  那是我十五岁刚下山的时候。我在去福安城的路上遇到一伙劫匪。我将他们打倒,却意外从他们口中得知那群劫匪在劫道前刚刚抢了一个书生。因那书生宁可将家传玉珏砸碎也不愿交出,他们恼怒之下便将人打断了腿丢进山林里喂狼。
  我那时经验不足,还不知人心究竟能有多险恶。我绑了劫匪头子,让他给我带路去找那书生。人是找到了,却被劫匪头子趁我不备时狠狠阴了一把,被幼狼的血洒了满身。我那时不知那是幼狼血,直到被发狂的狼群追上才明白过来,可是太晚了。若只有我一人尚且能击退群狼,可我还背着一个双腿被打断的书生,只得拼命逃跑。夜里林间昏暗,我跑得太急,没看清路,带着他一同失足跌下山涧……
  等我把他背出山已是好几日后。他的腿耽误了救治,从此留下隐疾。不仅如此,他的右脸还不幸伤被狼爪抓伤。尽管用过不少祛疤灵药,还是留下了三道狰狞的伤痕,也因此断绝了为官的可能。
  那是我第一次下山,第一次救人,第一次体会到愧疚和无力,也是第一次……
  “冬雪,”白浅双眼一弯,打断了我的思维:“许久不见了。”
  我原本的满腔欣喜被他一个称呼浇了盆冷水。再看他眼里的促狭,我哪还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我出于对读书人的敬重,总是不自觉地称他为‘先生’。但他觉得这个叫法太疏远,向来让我唤他表字。每一次我忘了这茬,他就故意叫我‘冬雪’叫个没完。
  “……子清兄。”我改了称呼。
  他这才满意,转向站在一旁的萧宁:“这位是?”
  萧宁似乎不怎么待见白浅,或者是还在生我戳他痛脚的气,从出了红袖坊就没再说过话。我只好接过话头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萧……坊主。”
  “萧坊主”看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称呼。我松了口气,连忙招呼他坐下,亲自给白浅续了茶水,又怕萧宁折腾什么幺蛾子,也给他倒了一杯,好堵住他那张最擅长得罪人的嘴。
  我来望江楼,原本是想和萧宁吃些东西,再打探一下那个他避开不提的“麻烦”究竟是什么。但在白浅面前我却不好意思按原计划假装发酒疯逼问萧宁。我忍着饿得抽成一团的胃,做出个文雅的样子捧着茶杯问道:“子清兄来了,怎么不派人知会我一声?”
  “这不是怕打扰了你在温柔乡里沉醉,平白讨人嫌吗?”白浅戏谑道。
  我:“……”
  我默默看了一眼师弟。
  我这个师弟哪里都好,心思敏捷,办事牢靠,就是有一点——特别推崇白浅。这小子自己读书不行,就特别崇拜会读书的。遇到白浅这么个既会读书又性子随和的人,那真是恨不得端个小板凳来给人家捶腿。
  我完全可以想象。只要白浅问一句我在哪儿,他连想都不想就会告诉他实话……
  白浅只是个普通书生,我不想将麻烦牵扯到他身上,便默认自己去红袖坊是为了寻欢。我尴尬的咳了一声,怕他再借此调侃我,连忙问道:“子清兄来凛雪城,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他脸上的笑意一顿,缓缓地抿了一口茶水。我眼见着他的耳根蔓上一层薄红,等他开口时连脸颊都染上了红:“我……有一事想托你帮忙。”
  白浅性子随和不假,骨子里的傲气却是半分不少。我们初遇时他宁愿将玉珏砸碎也不愿交给劫匪,疼到把自己嘴唇咬破也没叫过一声。那山涧下乱石丛生,连个能为他固定断腿的树枝都找不到,更是没办法生火。白日阳光曝晒,夜里彻骨寒凉,还要警惕不肯离去的狼群突然袭击,唯一的食物来源也只有生饮狼血、生食狼尸……我一个皮糙肉厚的武生都受不住,他一个文弱的书生竟然一句抱怨都没有,还反过来安慰我。也是他在那种情况下想了一个办法分散狼群,我们才得以逃生。
  我们相识十几年,我每每请他替我解读古籍、辨识残本的时候他从未推脱过,总是竭尽所能。但轮到他开口向我求助,却反而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说得艰难……而能够让他开口求人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萧坊主……”我看向萧宁。
  这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是一等一的,可这时候却像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还慢悠悠的吹了一口茶。
  我只得在桌下偷偷踢了一下他的脚,用眼神暗示他离开。萧宁瞥我一眼,可算是纡尊降贵地起身。我松了口气,转头暗示师弟也随他离开,好好招待着这位九千岁。师弟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白浅一眼,这才肯动。
  我视线还没转回来,忽然就听见萧宁冷笑了一声。
  “求人就是求人,还做什么清高样子。”
  我:“……”
  这话我听了都噎得慌,更何况是白浅。我真是服了萧宁与人的结怨的能力,眼看白浅脸都涨红了,我说什么都只会让他更尴尬,只能放缓了声音道:“我欠子清兄颇多。”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萧宁脚步一顿,又冷笑了一声,这才下楼。师弟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喷火,我在他腰上一拍,他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很快,二楼一片静默,只剩我与白浅对坐。他低头用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苦笑了一声:“他说得也没错……我的确是来求你的。”
  “你我之间哪需要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吗?”我问。
  白浅脸上的红褪去一些,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学生……”
  他腿脚不便,不能出仕,也不肯接受我的银钱,自己开办了一个小书院。白浅学识好,且不像那些头脑僵化的老儒生那样只知道死读圣贤书,又肯下苦心教学生,在福安城很受欢迎。便是学费较之旁人贵些,也有不少人愿意将孩子送去他那里读书。
  白浅并不贪财。他收取比别人稍高的学费,是为了救济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许多孩子交不起学费,他反而每个月会给他们发些银钱好补贴家用。
  他说的那个学生,倒是和其他人的情况都不同。那孩子被人贩子从家乡拐走,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人贩子将他一个人丢在了泰和镇里,被一个老乞丐捡了去。机缘巧合之下,他随着老乞丐到了福安城,在老乞丐死后又被白浅收留。那孩子很聪明,是个读书的好料子,跟随白浅已有近十年。几个月前他去看放榜时因为人潮太拥挤,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反倒是因祸得福,竟然把幼时的事想了起来。他向白浅辞行,带着自己这些年打工赚来的钱返回家乡,想要去寻自己的父母。
  这是件好事,可就在上个月,那个孩子回来了。白浅看他神色不对,多次询问。一开始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后来终于松了口,说他的家人早在多年前就死了。算算日子,竟是和他被拐走差不了几日。
  白浅安慰了他几句,那孩子反而情绪更加激动——原来死的不止他一家,整座村子的人竟然都死绝了。邻村都说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可他不相信。他连夜去挖了村人的尸骨,发现那些骨头虽然大多焦黑,符合疫情发生后焚烧尸体的举动,可有不少都带着刀剑留下的伤痕,绝非单纯的瘟疫那么简单。
  “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白浅又叹了一声:“十年前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查到……可那孩子魔怔了,一定要查明原因。衙门没有证据,不肯立案。他去挨门挨户的找,也找不到什么知情人……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也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去……”
  “是哪一座村子?”我问。
  “清溪村,离泰和镇不远,半天的脚程。”白浅说。
  清溪村……?
  “知道了。我会问问朋友,看有没有人知道此事。”我点头,又有些犹豫:“但十年前的事,确实不好打探……”
  白浅抿了抿唇,头又低下去一些,耳根红得滴血。我左右为难,只得先安慰他:“子清兄也别太着急,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不……”白浅摇头,难为情地深深皱着眉,艰难地开口:“我……只想托你一件事。”
  “嗯?”我疑惑。
  “那孩子打听到的消息不多,但从一个老人嘴里探听到……村子出事前,曾有人见到了一个白发蓝眼的妖孽,村人都说是他将瘟疫带去了村子……”白浅说着,手指紧紧握着茶杯,指甲都发白了:“白发蓝眼这样的特征太过鲜明,我只知道一人……”
  我看着他低垂的发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指……鬼医?”
  白浅握着茶杯的手腾地一松。他苦笑:“我非江湖人,寻不到鬼医的踪迹。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所以只能来拜托你……请他与那孩子见一次面,问一问这件事他是否知情、有无线索。”说完,他的脸又红了,难堪地垂下视线:“我知道鬼医应与此事无关,可我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办法……”
  “……”
  白浅是我的朋友,东木亦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东木与清溪村一事无关,他又不善言辞。白浅的学生脾性如何我不清楚,但会执意追查十年前的事,想必是个内心坚定之人。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被仇恨蒙蔽,变得偏激固执……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我深吸一口气,歉然地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东木绝对与此事无关。如果子清兄信得过我,我可以去向东木求证,再将结果转告与你。但让那孩子亲自面见东木这件事……我做不到。”
  得到我的回答,白浅轻吐一口气,看起来反倒是轻松了些。他不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更不喜欢随意怀疑他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请求,心里想必也难受得紧。他微微合眼,点头道:“如此更好。那就拜托你了……小寒。”
  我心里一动。
  白浅比我年长五岁。我刚下山时只有十五,身形还未长开,比他还要矮上半头。他一口一个小寒的叫着,我也不觉得如何。听得习惯了,便是现在被他这样叫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他这一句,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怎么,声音压得极轻,近乎耳语,倒让我觉得和从前不太一样。
  ……这大概就是,人长大了就不乐意听别人把自己叫小了的心思作祟吧。


  16
  白浅是个文人,身体算不得好,多年来受腿疾困扰,每到阴雨雪天更是难熬。夜间寒气重,我担心他身体,没有多与他叙旧。我们只饮了一壶茶,我就提出将他送回客栈。他点点头,由着我把他推到楼梯口。我正想把他抱下去,他就摆摆手,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扶着栏杆慢慢地一级一级向下走。
  他不是不能走路,只是腿脚太弱,稍微多走几步就会支撑不住。我跟只老母鸡一样小心地跟在他后面,生怕他摔了。眼见他平平安安地走下半段台阶,我还没松口气,就看见他膝盖一软,整个人都靠在了栏杆上。
  我赶快把他扶住了,再一摸他的腿,抖得厉害。
  “不碍事。”白浅又红了脸,尽力向后靠了靠,借着栏杆站直了身体。
  “和我还客气什么?”我哪放心让他继续走下去,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白浅下意识的抓住我的衣领,又赶快收回手,改成了扶住我的肩膀。他向楼梯下方的大堂瞥了一眼,窘迫地垂下头,耳尖都涨红了。
  我原本想继续下楼梯的脚步一顿。
  白浅远比看上去骄傲,定是不愿被旁人看见他这副无力的模样。他不说是怕再麻烦我,我却没办法就这样让他难堪。
  我想了想,对他笑道:“子清兄,我闭关三年,你可知进步最大的什么?”
  白浅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内力?”
  “不,是轻功。”我冲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努嘴:“子清兄最好抓稳了!”
  他不解地加了两分力。
  我从楼梯上一跃而下,以旁人看不清的速度冲过大堂。白浅发出半声惊呼,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抱着他穿过街巷,又跃上青瓦。黄昏已过,只剩浅浅地一线光在青石上流连。屋檐、行人、高高挑起的旗杆,灯笼晃晃悠悠地摇着,摇落满城灯火。我带着他攀上观景台,小心地把他放下,再抬头,天已经彻底暗下去,星星点点的光将凛雪城的夜映得格外温柔。
  白浅扶着栏杆,呼吸还有些急促。他嘴唇抖了抖,抖出两个字:“胡闹!”
  我哈哈一笑,扶着他坐下。
  观景台的栏杆为了方便人倚靠,特意多加了一层低矮而宽大的木栏,足以让人坐下小憩。他平复了呼吸,又忍不住瞪了我一眼,这才坐下。等我绕到另一侧,他已经在远眺。一城的灯火流进他的眼里,他稍稍一转头,那灯火便也跟着流动。跟不上的那些落到他的眼尾,将藏在里面的笑意都点亮了。
  他忽地开口:“小寒,你可知凛雪城还有一个名字?”
  “嗯?”
  “叫做落星城。”他说,目光注视着一直铺到天边的青瓦:“凛雪城不设宵禁,夜里人来人往,灯火流转,便如同满天星辰落入城中,故而又名落星城。”
  风吹过瓦片,发出卡啦卡啦的轻响。我趴在他旁边的栏杆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也有了些俯览星河的意味。
  “可惜啊,落星之名犯了忌讳,故而甚少有人提及。”白浅又说:“若不是我恰好……”他的话突兀地停下。我奇怪的看过去,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恰好看过一篇游记,都不知道凛雪城还有这样的名字。”
  福安城的宵禁极严,只有灯会时才会网开一面,城里也没有类似这样的观景台,所以白浅大约没见过这样的夜景。而我自小在鬼……我自小在青阳山长大,作为内门弟子,倒是没什么规矩,时常趁夜里守卫换班的时候偷偷溜进后山冰洞和师父说话,从洞里出来便能看见满山的灯火,早已见得惯了,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见他兴致颇好,我便又多给他留了些时间欣赏。直到一刻钟后,我感觉晚风已经开始转凉,才不得不唤他。
  “子清兄……”
  “嗯?”白浅含笑抬头。
  “你住在哪儿?在这里能看到的话,就帮我指一下吧!”我说。
  白浅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慢慢地,慢慢地,他的表情好像僵了:“你……你带我上来,是为了让我指路?”
  “我对凛雪城实在不熟悉……”我歉意地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直接问他。因为即使他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报出的地名在哪里,还不如直接让他帮我指明。我从屋顶走更快捷,也可以避免别人看见他腿脚无力的模样。
  白浅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我还以为……”
  我等了半天不见他下文,只得到了他的后脑勺和一句轻飘飘的话:“看见那处塔楼了吗?再向西走两条巷子,有一间名为柏来的客栈,我住在那里。”
  “柏来客栈?”我一愣。
  “嗯。”白浅勾了一下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我不再询问,小心地把他抱起来。他这次倒是主动揽住了我的肩膀,视线依旧落在城里。我见他喜欢夜景,便道:“子清兄喜欢的话……这几日我恐怕闲不下来,再过几日,我备些御寒之物,再邀你一同赏景吧!”
  白浅摇摇头,这次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不必了。”他说完,又轻笑了一声:“你呀……真不知说你有心好,还是无心好……”
  “啊?”
  “没什么,走吧。”
  “哦……”


  17
  我安顿好白浅,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把他的轮椅一起带上。我连忙道了声歉,又马不停蹄地回望江楼取了轮椅送去。等我这两趟跑完,已经快接近子时。我带着饿扁的肚子爬回望江楼二楼,一眼看见萧宁盘腿坐在长凳上,正惬意的喝着酒。
  这倒没什么,最令我震惊的是我的师父居然坐在他对面,看样子两人处得还不错!
  我的内心简直天崩地裂,几乎是扑到桌边的。他们俩一起抬头看我,一仙一妖,气氛竟然融洽得紧。我一口气憋得快内伤,找不到一个发泄途径,只得愤愤地质问师弟:“你怎么让师父出来了?!”
  师弟跟个鹧鸪似的缩在最里面,闻言哭丧着脸摇头,满脸莫名悲愤。
  倒是师父回答了:“他打不过我。”
  我立刻明白师弟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整座青阳山的人都没能阻止刚复活的师父穿着寿衣分文不带地下山去千里之外寻找他记忆中只有七岁的徒弟,区区一个师弟又有什么办法把他拦在客栈里呢……
  “师父……”我叹了口气,抽出长凳坐下:“你身体刚恢复,又……又不熟悉道路。我——”
  师父打断我:“你昨晚夜不归宿。”
  我被戳中死穴:“……”
  师父严肃地看着我:“你去哪儿了?”
  我:“……”
  我当然不想告诉师父我夜宿红袖坊……在我纠结的时候,师弟抢着答道:“大师兄昨夜在望江楼与友人彻夜长谈,所以才一夜未归。”
  师父嗯了一声,看着我:“是吗?”
  我:“……”
  ……
  许多年前,师父还在的时候。某天夜里,被师父叫来给我讲睡前故事的师叔拿来了一本话本,站在我床边从头到尾用不带起伏的语气平板地念完了整个本子。念完之后他也没有立即离开。他看了一眼被他念得趴在床头睡着的师父,突然对我说:“漠冬雪,你师父走火入魔过,脑子不好使。你不要骗他。”
  我听得一愣:“我没有骗过师父。”
  师叔和我并不亲近,每次对我说话都突兀又直接,那一次也不例外。他平静地看了我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和念故事一样,像是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动容:“也不要把你驯养侍奴那一套用在你师父身上。”
  “……你知道?”
  “我知道。”
  我嗯了一声,垂下头:“我不会骗师父……也不会再做了。”
  “最好如此。”
  他走之后,我摇醒师父。和平时一样,师父刚刚醒来的时候总是迷糊得紧,与他说什么他都没反应,也记不得。他笔直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目视前方,就像一个做工精细的傀儡。我与他对视,他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因为背对着烛火,只有漆黑的一团。
  那个晚上,我把自己的手放在师父的额头上,郑重的对他许下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诺言:“……师父,我不会骗你。”
  ……
  “没有, 我去了红袖坊。”我老实地答道。
  “红袖坊?”师父疑惑地重复。
  我无视师弟一脸崩溃的表情,解释道:“就是青楼。”说完,我立即接上原因:“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些麻烦,找我去议事。我看他太疲倦,就替他守夜,让他好好休息一夜……只是这样,我没有碰过楼里的姑娘。”
  萧宁听到一半的时候勾起了嘴角,不知心里在冒什么黑水。听我说完,他的嘴角就垮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师父眉头皱在一起,颇为担忧:“你进青楼,没有碰楼里的姑娘?”
  “没有!”我斩钉截铁。
  师父看起来更担忧了:“……徒弟,你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我:“……”
  我一口气没上来,就听见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以后要好好吃饭,多补补精血,能治好的。”说完就起身:“为师去厨房要些鹿血汤。”
  我:“……”
  我第一次见到萧宁这个黑心眼子开怀大笑。他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连连应道:“无名真人说得没错,盟主这身体确实需要好好补一补……依萧某之见,最好再炖点猪脑!”
  我:“……”
  最后我也没坳过师父,大半夜的,含泪被他灌了三大碗鹿血汤,喝得我气血沸腾,哪里还有心思去质问萧宁。一整个晚上我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因为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萧宁,不得不和师父挤一间房,什么都不能偷偷干,早上起来的时候简直要爆炸。我把整个脑袋在冷水里浸了四五回,直到被担心我淹死的师父提下楼,我还保持着既疲惫又格外亢奋的状态。
  然后我就看见了师父亲自端给我的一大碗鹿血汤。
  “……还喝?!”我惊呆了。
  师父非常严肃:“不许挑食。”
  ……这是挑食的问题吗?!这是要补死我吧?!
  我生不如死地在师父的监视下把那碗汤喝了,凳子都快坐不住,师父还要强压着我吃早饭。我痛苦地咬了口鹿肉馄饨,一低头,看见碗里飘起两点红色。我意识到什么,再一抹鼻子,满手通红。
  我:“……”
  我习武多年,气血本就旺盛,还这么个补法,不流鼻血才怪。
  “大师兄?!”小师妹惊恐地看着我流个不停的鼻血:“……馄饨里有毒?!”
  师弟没憋住,把头转过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扯了块手帕把鼻子捂住,闷声闷气地答道:“没毒,我不小心撞到鼻子了……笑什么笑!”
  师弟咳了一声,那嘴角就跟上了弦似的上下抽动,根本停不下来。我实在没精力再应付他,头疼地叹了口气:“……你带你吴螟师叔和小师妹去街上逛逛,我……有点事要办!”
  师弟了然的点点头。他拉住还想询问的小师妹,给了我一个颇为同情的眼神。但他却不敢去拉师父,以至于我刚想起身,就被师父一把摁了回去:“先把早饭吃了。”
  我:“……”
  我不得不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安安分分地坐在凳子上把这碗鹿肉馄饨吃了。等吃完我冒了一脑门地汗,在师弟越发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迅速地上了楼。我跟个驼子似的狼狈挪进房间,滚到床上,总算松了口气。
  青阳山因为每日都有早课的缘故,弟子都习惯早起,出门在外时也不例外。等我解决完自己小兄弟的问题,才刚过辰时。我快两天没睡,又这么折腾了一遭。再想想接下来要处理的各种事情和武林大会,我就更不想起来。
  师父和小师妹都随师弟出去了,这个时间萧宁也没起。我刚把事情安排下去,又处理过一波情报,想来今天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把掀起的被子往头顶一拉,又钻了回去。
  ……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惊醒,条件反射地按住枕边的剑柄。有人从窗户进了房间,速度异常快。我起身这短短几息,他已经蹿上了桌子。这位不速之客半点都没遮掩自己的存在感,大方得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还格外不拘小节——他两条腿踩在凳子上,屁股挨着个桌子边,一手抱着从桌上拿的点心盘,另一只手抓起两块一起塞进了嘴里。修剪整齐的胡子上下一合,再左右动一动,两块点心就只剩了些糖渣。
  我抽出半寸的剑又回了鞘,一时哭笑不得:“……白谷主?!”
  这个溜窗进来的点心贼不是别人,正是绝情谷谷主。
  ……白参,白梓幽。



  Tbc……


  幕后设定:
  1. 哎呀好险,差点没赶上每章两个男人出场的规矩……
  2. 萧都督没有起床迷糊综合症,要怪只怪光线太好,盟主太帅。
  3. 大漠逃亡那次,萧都督在绿洲里洗澡,盟主跟一群来饮水的砂蜥蹲在一起等他浪费完水资源,心里确确实实动过把他溺死在水里的念头——要不是突然有只猫来绿洲饮水,吸引了盟主的注意力,萧都督就得永远留在绿洲里了——盟主不是猫奴,喜欢养狸奴的另有其人。是因为那个人,盟主才会看见猫就担心他在周围,没空搭理娇贵的都督。
  4. 书生白先生,白浅,字子清;绝情谷谷主,白参(shen),字梓幽……em……这真不是我起名废的原因,也不是巧合。
  5. 清溪村就是盟主和鬼医东木初遇的地方。
  6. 谷主来得迟,没有看见盟主躲在被子里干羞羞的事。萧宁在睡觉,也不知情。唯一知道盟主躲在房间里干什么的是他师弟,亲眼看见盟主喝了四碗鹿血汤,十分感同身受,同情极了。
  7. 盟主其实不避讳男女之事,实在是忍不了也没时间,才只能求助于五指姑娘。不过他不避讳是不避讳,本人还是个老处男。一是之前没什么机会,二是他平常也没那么气血方刚,不觉得这是件不做不行的事,三是作者就是想写一个笔直的老处男撩遍江湖而不自知的故事。
  8. 盟主和白浅掉进山涧那几天本来想仔细点写的,因为对盟主来说是个挺关键的点……但想想这里还是算了,先丢在幕后里,或许未来会提及一些吧。
  他们掉下去的不是山崖,只是一道地动造成的裂缝,经年累月的风化,加上暴风雨等自然原因掉落进去的腐土碎石,既窄又深,零零落落地长着些野草,没有遮蔽物。他们掉进去的是山涧稍宽些的位置,两侧都极窄,没办法穿行,唯一的出路就是原路攀上去,但上面又有狼群守着。如果只有盟主一个人,他其实出得去,而且能够在狼群中逃生,可带着白浅就不行了。他也不能独自一人离开去求助,因为他一走,狼肯定会不惜跳进山涧也要把白浅撕碎……非常绝境了。
  白浅腿断了,找不到能固定的东西。为了不让腿伤更严重,只能尽力避免移动。就这样腿伤还是会恶化。十五岁的少年盟主在有限的条件下竭尽所能地照顾白浅,把所有自己带的伤药都给了他。白天用衣服帮白浅遮阳,晚上用内力帮他取暖。等白浅睡着之后,他还会偷偷攀上山涧偷袭狼群,一为减少狼群数量,二为获取食物……因为他没办法走远,还得随时警惕狼跳下去袭击白浅,最多只能飞快的薅两把草,食物来源就只有狼尸,还是生的……而白浅,他那时候其实存了死志,根本不想活下去。若不是少年盟主拼命地想要让他活下去,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个萍水相逢、却一门心思拼命救他的小少年失望,可能就自杀了。
  那是少年盟主一生中最柔软的时刻,比他幼时、山上和将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可惜这段时间真的持续得太短了,从他下山到结束,总共也不过一个月出头……
  9. 师叔才是真三无。放在修仙里,那就是个修无情道的。不过既然这是篇武侠,他就不可能完全冷心冷情。他对盟主这个师侄实在是感情复杂,真恨不得他死了废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才好……可小盟主实力还不足的时候,也是他吩咐冰洞的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小盟主进去看师父的。
  10. 师父原来不是这样性格的。他早年确实走火入魔过,脑子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永久损伤,才变成现在这样。因为他冰清玉洁的仙人外表,别人总是误以为他高冷。其实没有,他不仅不高冷,还稍微有点中二的,比如他救下小盟主时说的那句‘我就是你们的天罚’……但起床时要两刻钟才能回神这个毛病原来就有。
  11. 我明白你们都很想知道‘侍奴’是怎么回事,那我就不说了。
  12. 存稿彻底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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