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uffskein

朋友们啊,不要再问我诗在何方。
去吧,去吧,穿过大海,遥望那片红白的土地。以相同的名字为指引,便能找到那与黄金同色的宝藏。

那些年,和盟主纠缠不清的男人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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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直男武林盟主闭关三年,出关发现世界变成了耽美。


  * 大纲型快速脑洞,盟主温柔苏撩遍全江湖而不自知



  22
  东木因为不能见光的毛病,从来极少在白天出行。他每次找我总在半夜三更,但每一次他都会提前告诉我,好让我有个准备……这是他第一次什么都不说,就突然大半夜的蹲在我门外,也把我吓了一跳。
  要不是我对人的气息比较敏感,我还以为是只碧瞳黑猫流浪到了门口。
  “你怎么……”我话说到一半,被他这从下向上看的幽幽目光刺得脊背发麻,干脆蹲下来与他平视。但这一眼看过去,我看见他发红的眼眶,话顿时问不出来了,改成了一句:“……先进来说吧。”
  东木身上那件斗篷把他整个人都罩在里面,我都找不到他胳膊在哪儿,根本无从扶起。我试着伸手放在应该是肩膀的地方轻轻拍了拍,起身让出门口的位置。东木一双浅蓝的眼睛随着我转动,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像一道拔地而起的黑雾那样展开,徐徐飘进了房间。
  “今天就处理到这里,先回去休息吧。”我示意小师妹离开。
  小师妹看看我,再看看东木,又看看我。我也不知道她脑子里都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反正她抿唇一笑,开开心心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替我带上门。
  我将桌上一沓沓的信笺清理到一侧,取了一个干净的杯子为他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东木飘到桌边坐下,一动不动的,一双蓝盈盈的眼睛盯着桌子边缘,几根手指从斗篷下探出一角,死死绞在一起。
  “怎么了?”
  等了半刻钟,他也不回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红的时候红得快滴血,白的时候则煞白得惊人,看得我都心惊肉跳的。我抓住他的手,硬是把那两只绞得没有血色的手掰开,往里面塞了一块白糖糕,安慰道:“别急,有什么事慢慢想。”
  东木手一抖,那块白糖糕转瞬就被捏得稀烂。他像是受惊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慌的后退。点心渣顺着他的斗篷滑到地上,他拼命甩手,甩了两下又僵住,在原地晃了晃,慢慢蹲了下去。他一直蹲成一个小团,把头埋在膝盖里,眼睛都看不见了,像个被谁遗忘在地上的大布包。
  我拿他没办法,随便扫了扫地上的点心渣,在他旁边坐下,把他揽到怀里轻轻拍着后背。拍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放松了些。他慢慢抬起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嘴张了好几次,每张一次脸就红上一分,最后一句话像是冲破了他的喉咙,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不是我干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脸就又一次煞白。他看起来快窒息了,五指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呼吸又浅又快,连带着声音都碎得不成样子。我根本听不懂他想说什么,见他越来越着急,我连忙按着他的后心送入一股内力,用上了一点不怎么正派的魔音灌脑技巧,轻声诱哄道:“没事,我在。放松,慢慢说,我在听。”
  我重复了三遍,东木的呼吸才平稳下来。他不再过于激动,脸色也好了些。可他一开口,脸还是隐隐发白:“清溪……村……”
  我手一顿。
  “我没有……”他接着说,语速几乎是我认识他以来最快的一次:“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我稍微用力揽紧了他的肩膀。
  “嗯……嗯……”东木又快把头埋到膝盖里去,小声嘟哝:“不是我做的……”
  “我信你。”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东木,看着我……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东木终于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盯到双眼通红也不肯眨眼。我回头看见在桌上摇曳的烛火,连忙一弹指将它熄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下冷冷地一片青白。我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却又立刻被他抓了下来。他就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发红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将我的表情看过一遍,才肯合上眼睛。上下眼皮一闭,泪水立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我掏出手帕帮他擦去,新的又流了满脸。
  我以一个老父亲的耐心,帮他一点点擦去泪水。东木想睁眼,被我抢先一步捂住了。他无措地抬起头,我哄道:“先别睁眼,再休息一会儿。”
  他听话地点点头,被我从地上扶起来,扶到床边坐下。我没有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平静地问道:“是谁问你清溪村的事了?”
  东木一僵,低下头,摇了摇,什么都没说。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不问了……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相信你。别担心,我会解决的。”
  东木又点点头。
  “今晚别走了,在这里休息吧。”我说。
  东木的头原本是垂着的。听完我的话,他猛地抬头,嘴微微张开,半天都没动一下。我多等了一会儿,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抿起唇,重重的“嗯”了一声。我替他脱了斗篷挂好,再转回来,他已经钻进了被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把眼睛睁开了。在凄迷的月光下,那双如同血染过的巩膜中间嵌着一对琉璃似的浅蓝眼珠,幽幽地盯着我。
  我:“……”
  我已经不知看过几次类似的场景,但还是不能适应,每一次都觉得自己离被吓厥过去只有半步之遥。
  “别看了,闭眼。”我伸手合上他因为充血而比平时更吓人的眼睛:“快睡吧,我守着你。”
  东木啊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我刚把烛火重新点起来,他才小声在我背后问:“你不睡吗?”
  “你先睡吧。”我把还没看完的信拆开,一边扫过那些鸡零狗碎的絮叨,一边往干涸的墨砚里倒了点茶水,重新蘸了墨写下不知第几次的【建议报官处理】。这封信叠好,我听见东木又嗯了一声。这次不再有后续,等我将原本计划今晚写完的回信都收起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
  东木的双手都蜷在胸口,十指抓着被子边缘,很像只被突然放倒翻出肚皮的猫。他睡得很不安稳,睫毛在梦中轻颤,嘴角紧紧抿在一起,脸上尤带着几分委屈。
  白浅是个君子,既然与我说过,就绝不会私下再去找东木质问。也不知究竟是谁将这件事捅到了东木面前,或许还添油加醋了些别的,才让他今晚急急忙忙跑来找我,生怕我误会他与清溪村灭村之事有关……
  我当然知道那件事不是他做的。
  我将被子小心地从他指下抽出,替他重新盖好,又走回桌边,在烛火里抖下一点安神香。火苗猛地一抖又一窜,细细的烟雾在无风的房间里凝成一线,袅袅上升,触及房梁才散开,渐渐看不见了。我盯着最后一点香燃尽,这才吹熄了蜡烛。
  ……因为那件事是我做的。


  23
  村人愚昧,将东木视为妖孽,认定时疫是他带来的灾祸,却不想一想,究竟是谁免费为他们诊治、自己出钱买了药材、又熬夜煎药救了他们。东木救了几十户人家,可当那些人对着自己的恩人举起棍棒时,全村竟然只有一个孩子肯为他说话。
  我曾征询过东木的意见。我说我可以向村民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村民给他道歉。但东木只摇摇头,说不必,他已经习惯了。
  既然他不需要道歉,那么那些忘恩负义之人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我并没有亲手杀了他们——虽然我很想,但那死法不是他们应得的。
  村里爆发时疫的事情十里八乡早已传遍,刚传出疫情已经控制住的消息,又立刻闹了一出村子里有妖怪的传闻,消息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就算是赶路的行人也会远远绕开,无人敢来。
  东木来村里后,第一件事就是命村人将感染了时疫死去的人畜尸体皆焚烧后再下葬。却有不少户人家不听嘱咐,应是应了,实际仍是将家人的尸体偷偷掩埋,还在背后嚼舌,嘲笑别人家子孙不肖,不能让家人入土为安。
  如此愚昧,也如此可笑。他们早就为自己一步步铺好了通往地府的路,我只不过是等不及看他们自取灭亡,所以先一步动手——我将那些腐烂的尸体挖出来,丢进了村里唯二两口井里。
  这一次,没有一个东木替那些人开方煎药,却多了一个人守在村外。但凡离村者,出村的是手就砍手,出村的是脚就斩脚。如此数日,时疫再起,村人无一幸免遇难,我也不许他们幸免。
  有人血气方刚,拿着锄头与我拼命,死在了村口;
  有人对我谩骂不休,又苦苦哀求,全家老小一起跪在我面前磕破了头,一家人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院里;
  也有人发了疯,将孩子活活掐死,自己在房梁上自缢;
  还有人忘却礼仪法度,闯进别人家里打砸烧抢,狂笑着被坍塌的顶梁柱砸成两截……
  但更多的人,苟延残喘着,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满身脓疮地死去。
  人因面临死亡而生的百种痴狂,尽数浓缩在这一个小小的村子里。
  而我看着他们逐一死去,只觉得欣慰。
  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将我们带到后花园。他问我们,如果我让你去花园里摘一朵花,你会摘哪一朵。
  他说会摘下最好看的那朵。而我说,会摘下最丑的那一朵。
  为什么?
  因为这样花园才会更美。
  那些丑陋的、枯萎的、没有观赏意义的花,他们不配留在我的花园里。
  那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父亲对我露出笑容。
  他说,你要记住自己今天说的话。
  ……
  我用了许多年,许多许多年,去遗忘这些,遗忘这些噩梦。然而当我再次走进花园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遗忘过。它们就像那个印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头上,哪怕狠心将皮肉削去,新生的血肉依旧带着不变的烙痕。它时刻提醒着我,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歪的花枝尚可扶持,总有重新绽放的一天。可那些已经烂到了根的……呵,它们连成为花肥都没有资格,又怎么敢用它们腐烂的叶子触碰我的花?
  ……万死,难消其罪。


  24
  我拨开窗拦,侧身将窗户向外拉开足以容身的宽度,跃进萧宁的房间,再回身将窗合了。
  我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因为我只是为了避免别人知道我来找萧宁,而不是为了避开他本人。萧宁应该在我摸到他窗外时就听见动静才对,可直到我将撬窗的铜丝收起,都没有看见他出现。
  ……人不在吗?
  我奇怪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走向合拢的床帐。里面确实有呼吸声,我犹豫了一下,将床帐一把拉开。
  “……谁?”萧宁低低地问。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侧躺在床上,姿势很不对劲。被褥枕头都被堆到了一旁,他躬身缩背,像个虾米似的蜷成一团,额上冷汗津津。我一惊,险些没躲过他掷出的暗器。他从床上半撑起来,厉声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是我。”我侧过身,好让月光能把我的脸照亮。
  “……盟主?”萧宁呼吸一乱,很快又压抑住了。他挤出个笑:“盟主这大晚上的……唔……来找萧某,莫不是枕边空虚,想找个伴儿?”
  我:“……”
  我原本的一肚子话暂且咽下,看了一眼他手捂住的地方:“……萧都督练功出了岔子?”
  萧宁脸都白了,还勉强笑着:“哪有的事,就是犯了点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我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再一摸他的后背,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也不知是疼成了什么样子。萧宁一扭身想躲,却忽地弯下腰,又倒回了床上。
  “都督……有胃病吧?”我问。
  萧宁不答,算是默认了。
  他饮食挑剔又清淡,我原以为是他个人口味,或者从宫里带出来的讲究。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他脾胃不好,不能碰辛辣刺激的食物。
  ……那他还敢吃糖葫芦!
  一颗山楂就疼成这样,到底是多严重的胃病……我快步走到桌边,摸了一把茶壶,早就凉了。我双手握住壶身,按特殊的方式催动内力让双掌发热,等了片刻,见壶盖缝隙冒出了水气,这才拿回床边。
  萧宁半靠着床栏,从侧脸能看出他正紧紧咬着牙关,可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盟主还真是体贴。”
  “少说两句吧。”我倒了杯茶递给他,他伸手要接,手臂还在发抖。我担心他把热茶泼在自己身上,干脆把他扶起来,直接将茶递到他嘴边。
  萧宁不急着喝茶,反倒是顺势往我怀里一靠。我只有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他现在是真像个没骨头的,这么一歪过来,我差点没扶住让他滚下床去。不得已,我只得把他抱紧了些,催促道:“别闹了,先喝点热水。”
  他低头抿了一小口,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艰难地咽了下去。一杯茶喝得跟苦药一样,喝了几口他就不肯喝了,侧头避开茶杯。我只好把杯子放到一旁,问道:“你有药吗?”
  萧宁眼皮一掀:“没有。”
  我:“……”
  我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因为他走得太匆忙才忘了带药……否则我真想揍他。
  好我倒是随身带了些可以内服的镇痛药。常年在江湖上闯荡,谁没个中毒挨刀的时候。虽然不是完全对路,但这药也没什么忌讳,应该可以缓解些不适。
  药是青阳山弟子标配,根据我多年的试药口感,没水真咽不下去……我把药粉倒进杯子里晃了晃,一杯茶很快化成了浓黑色,散发出十年如一日的难闻气息。我把茶杯重新递到萧宁嘴边,他厌恶地直接把头转开了。
  “萧都督……”
  “不喝!”
  我:“……”
  我拿出曾经诱哄山上的小弟子吃药的语气:“都督,这药不苦,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师兄保——咳,我保证,喝了药肚子就不疼了。喝完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萧宁:“……”
  他冷笑:“盟主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可不是嘛,除了小孩子,谁喝药还要哄啊……
  “要我喝也可以。”萧宁软绵绵地往我怀里一靠,话都是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竟还带着三分调笑:“盟主像喂酒一样喂我,我就喝……”
  我:“……”
  这是怎么个顽强的死太监啊,都疼得直不起腰了,还惦记着耍我那点破事儿呢?
  我看了看他都一路流到了下巴上的冷汗,叹了口气,以壮士断腕地悲壮问道:“我喂你,你就乖乖把药喝了?”
  萧宁一怔,故意半眯着的眼睛也睁大了。他愣了不过几息,刚张口要说话,就又一次疼得弯下腰去。我赶紧把他往上一捞,让他安安稳稳地靠着我。手里的茶杯晃了一圈,从杯底翻上来些浓淡不一的色泽来——水已经有些凉了,药粉化不开,再等等估计更难下咽。
  行吧,又不是没喂过……他也不是个小姑娘,两个大男人,碰了也就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含了一口药汤,摁着他额头让他抬头,准备低头喂给他。
  萧宁这死太监,嘴上说一套,行动又是另一套。我都打算喂了,他反倒是拼命挣扎,突然伸手卡住我的脖子向上猛推。我没想到他这时候搞偷袭,被他掐得一仰头,咕咚一声自己把药咽了。
  我:“……”
  药汤酸苦的味道直冲大脑,唤醒了我所有服药时的不愉快记忆。我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扯下来,十足无奈:“萧都督……你到底要怎样啊?”
  萧宁瞪着一双眼睛看我,咬牙切齿地叫出了我的大名:“漠寒!”
  “嗯?”
  看他的样子还想再骂我两句。但下一刻他就又一次捂住了胃,那句骂就变得不怎么有气势了:“你到底知……嘶……知不知道……”
  “我就知道都督再不喝,药就凉了。”我看了一眼茶杯,昧着良心哄道:“都督,药真不苦,两口也就喝完了……”
  萧宁恶狠狠地从下而上盯着我,一把夺过杯子,赌气似的一口灌了下去。喝完他立刻干呕了一声:“……水给我!”
  我十分惊喜,赶紧又往杯子里面加了点热茶,晃一晃,将最后一点药底冲了,递到他手里。萧宁抓起递到他嘴边的茶杯,看也不看,咕咚咕咚全喝了。
  喝完他才发现这杯里也有药:“……”
  我有点心虚:“咳,良药苦口,治病要紧……是吧?”
  萧都督气量狭小,被我骗着喝了两碗苦药就把自己气个半死,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我理亏,乖乖地给他倒了杯干净的茶,见他喝完,又让他在床上躺平,用同样方法搓热了手,放在他的胃上帮他尽快化开药力。
  我刚把手放在他的胃上,他就一把抓住。这黑心太监一上手就扣住了我脉门,用的力气还不小。我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有许多习惯早已成了自然,一被捉住脉门,内力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吞一吐,将他的手震开了。他一怔,我赶紧保证道:“都督放心,我不是乘人之危的人。”
  萧宁回神,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头转向一侧,鬓边沾着几缕被冷汗打湿的额发,脸色煞白得惊人,只有眼尾还剩下薄薄一抹红,给他带去几分活气。
  这副样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将手指伸长,够到中脘穴的位置缓缓送入一丝内力。他这次倒是没有过激反应,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过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镇痛药开始起作用,还是按穴法缓解了他的胃病。他的眉头皱得没那么紧了,唇边又挂上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开口道:“盟主还没说找我的缘由。”
  他不提,我都差点忘了。
  许是飘过了一片云挡住了月亮,屋里逐渐暗下去。我在黑暗中看着他,问道:“萧都督,派人去质问鬼医清溪村一事的人……是你吗?”


  25
  我的夜视能力向来很好。唯一的月光被乌云遮蔽,屋子里昏暗得不见五指,我却依旧能看清萧宁的脸。他的睫毛上挂着冷汗,将落未落,颤都不颤一下,翘起的嘴角弧度也丝毫未变。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他拖长了尾音:“嗯?盟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用内力替他舒缓胃痛,开口说道:“白先生不通武学,也不会内力传音。以萧都督的耳力,他的话在楼下应该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吧。”
  萧宁终于露出了一丝异样,不自在似的转开视线。
  “当时楼里能听见他话的,除了我和师弟,应当只有你和一个过路的江湖人。那人衣服上带着飞云寨的标记……飞云寨不过是个小势力,就算是他们的寨主也不可能知道鬼医的踪迹。”我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反应:“都督,有能力瞒着我找到鬼医,又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了。”
  许是他以为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那张严丝合缝扣在他脸上的面具崩塌了一角,从里面流泻出凶狠和讥讽。他肩膀一动就要起身,被我摁住肩膀压了回去。我没用几分力,只是他本来也没剩什么力气,这一下倒显得我手重了。床铺吱嘎一声,他深深地陷进被褥,表情更加难看。
  “别动。”
  我的手还按在他中脘穴上。这套按穴法我不算太熟,他这么胡乱地挣动,我怕内力行岔,再伤到他。
  他不动了,身体却绷得更紧,一双眼睛眯着,也不知藏了什么在里面。
  “萧宁,我拿你当朋友,所以我想听你说实话。”我放轻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别太强硬。但好像适得其反,他不知道怎么竟然发起抖来。我担心是他胃又疼了,就多加了一丝内力,让手掌的热度再高一些,好让他舒服一点,然后才第二次问道:“是你派人去问鬼医清溪村之事的吗?”
  萧宁抬头看着我。在黑暗里,他的视线没能对准我的眼睛,稍微偏了些,显得有些失神。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我耐心等着,等来等去,只等到几声古怪的笑。他低哑地问:“你说你把我当朋友……那么我与鬼医相比如何?”
  ……你跟东木要比什么?!身高?武学?还是难搞程度?……要是比最后一样,你绝对能完胜他……
  我想到这里有点想笑,还没回答,他就突然说:“是我问的。”说完,他勾着一边嘴角,挑衅似的问道:“盟主知道了,又准备做什么呢?”
  我:“……”
  我还能做什么……他要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死不承认,我倒是有理由揍他一顿。再不济,我也该把他拎起来好好谈谈心,教一教他少管闲事长命百岁的道理。但他都病成了这样,我没法强迫一个病人听我的长篇大论,还能做什么呢?
  我干巴巴地开口:“都督以为我会做什么?”
  萧宁又笑了一声,声音压得又低又轻。
  接下来的两盏茶时间,萧宁用他那低哑的嗓音为我讲了十八种我闻所未闻的酷刑。这人真是太适合去逼供了,都不用真的做什么,光是听他一样样地数过去,就仿佛身处地牢最底层,听着从幽冥传来的阴森回响。
  十八层地狱数完,我还没回过神,他突然半撑起自己,斜倚在床栏上笑道:“盟主可是有喜欢的?”
  我心情复杂。
  我原以为自己书读得多,见识得也不少,但这方面还真比不上熟知宫里阴私的萧宁。他给我报了这么一长串,还这么问我,难道指望我挑个喜欢的拿来对付他吗?
  ……这人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都督想多了。”我收回手,把凉了的茶壶抱过来,重新热了水给他倒上一杯。他不接,我等了一会儿,索性自己喝了。残留在嘴里的酸苦药味被冲淡,我舔了舔牙齿,拿出十足的耐心:“萧都督是圣上的人,向来甚少参与江湖恩怨。这就让我想不明白了……此事尚未有个定论,都督何必冒着得罪鬼医的风险,先我一步去质问他呢?”
  萧宁又向上靠了一些。他头微微低下,冷嘲热讽地反问:“盟主这话是问我呢,还是替鬼医不平呢?”
  这人怕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天生就能通别人的心窍。
  “都有吧。”我实话实说。
  萧宁沉默。
  我几次想再问,都忍住了。一直等到那片乌云飘走,月光重新攀上他汗津津的前额,他才突然开口:“你是答应了那个戴面具的……但你真的会去问鬼医吗?”
  我笑笑:“……总得先查明证据。”
  “若这事是鬼医做的,你待如何?”萧宁问。
  “他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我摇头。
  “呵,你倒是信他。”萧宁讥讽地说:“鬼医在江湖上的风评如何,你莫不是不清楚?”不等我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鬼医居所方圆数里毒瘴弥漫,被他抓去试药的孩童在其中连日哀嚎不歇……这倒未必属实。但昔年他在南黎试毒,一口气毒杀南黎三族,老人妇孺皆未放过,可也是假的?”
  “……”
  “区区不知哪个山沟里的破村子,屠也就屠了,他自己都未必记得了吧?”萧宁冷笑一声:“也就是你这个盟主还觉得他是只无害的兔子!”
  “不,我……”
  “看来是没问出什么,真是废物……”萧宁嘟哝了一句,又提高了声音,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倒是不介意来做那个讨人嫌的恶人……”他将头转向一侧,低低地笑:“毕竟,我也嫌他碍眼不止一天了……”
  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萧宁跑去质问鬼医,居然是为了让我认清东木的真面目?这黑心肝的家伙,还有这样的好心?!
  “萧都督这个情……我领了。”我艰难地说:“但南黎三族灭族之事确实不怪鬼医……”
  “南黎善饲毒蛊,尊蛊神为尊。那蛊神不知活了多少年岁,毒性之强,早已超出南黎人的控制。他们反被蛊神所迷,成了它的傀儡……东木破了蛊神之毒,但南黎人早已毒入骨髓,再加上反噬,救不回来了。”我想起当时遍布整个村子的行尸走肉,还是心有余悸:“之所以有这样的传闻,是因为蛊神死后,受它操纵的南黎人失控。为了防止那些活尸出村伤人,东木调配了另一种焚尸蚀骨的剧毒洒在村边,以毒攻毒,这才压下毒瘴没有扩散。”
  “都督如果不相信,可以派人南黎询问,那里的人都知道事实如何。只是路途遥远,加上南黎方言与中原差异极大,此事传至中原时已经变了模样。这件事我已经解释过许多次,并不是因为受东木蒙蔽,也不是因为被他下了蛊……”我说着,有点想笑:“而是因为当时我就在南黎,蛊神的藏身位置还是我推敲出来的……不过那时我被毒尸挠了几把,形象不怎么好看。都督派人去打听的时候,要是听说‘东木大神’座下有个青面獠牙、一顿能吃三匹马、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人味的‘恶童子’,那就是我没错了。”
  蛊神之毒虽强,却有一个特色,就是可以靠生饮活血延缓毒发。正因如此,南黎才成了人吃人的炼狱。我那时为了救人被挠得有点密集,又早就把东木给我的药分出去了大半,剩下的不够解毒的……为了不在东木回来前牺牲,我只得对不起那匹跟了我两个月的马了。再加上蛊神毒发时形象确实不好看,我大半夜赤足披发的狂奔回营地杀马饮血的画面非常有冲击性,致使‘恶童子’已经取代了大灰狼,成为了小孩子晚上乖乖睡觉的最大动力。
  萧宁静静地听我解释,从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江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医师。东木是心善没错,可再心善的人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东木的师父乃是杏林一道的翘楚,当年老人家放下脸面,用一辈子的人情求了同道照顾自己唯一的弟子。所以得罪东木一个,就等于得罪了一群杏林道的老前辈。不管都督是好心还是另有缘由,都莫要再去招惹他了。”我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下次都督要是再犯了胃病,总不想被医师拒之门外,还来喝我这苦药吧?”
  萧宁嘴角翘了一下,眼睫垂着,还是不说话。
  我倒不担心他听不进去——萧宁就是这点好,无论是他喜欢听的还是不喜欢听的,他总是能听得进去。哪怕是别人骂他的话,隔上三年,他还能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这等本事,除了记忆力好、耐性足以外,还得有特别小的心眼儿来支撑……
  要不然我为什么不敢得罪他呢?
  我看他额上的冷汗已经逐渐消了下去,手臂上青筋也隐没了,知道他的胃暂且是不痛了。我又多给他留了一包镇痛药,苦口婆心地念叨了半天下次记得按时吃药,这才原路从窗户翻了出去。等我回到自己房间,安神香的味道还没散,东木也没醒。我把桌子收拾出一个空位,正想趴在桌上对付一夜,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风声。
  我抬手扬起外衫一卷一缠,叮叮两声,两枚暗器掉在了桌上。我瞥了一眼窗外,人早就跑了。这两枚暗器不是特殊制式,也没刻什么标记。我看了两眼,犹豫了一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金属味。
  啊,虽然阔别三年的江湖突然变得到处都是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但偷袭的暗器还是没有桃花/梅花/杏花/一股幽幽地暗香,或者涂抹chun|药的。
  太好了,这还是我熟悉的江湖。



  Tbc……



  幕后设定:
  1. 东木的靠山是整个杏林道。所以就算他屠村试药的传言满江湖飞,也没人敢说上一句不是,见了他还是要赔笑脸。但凡东木是个骄纵点的,就是武林一霸了。可惜他不是,经常是受了委屈也不说。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也没人能替他讨回公道。
  2. 南黎丧尸事件是盟主过去十年武侠生活的其中一个主线。盟主这种世界主角,就跟操纵的人物在一个游戏里面差不多,换一次地图做一个主线,不做主线的时候就四处跑腿做各种支线任务,偶尔还要去帮村民抓只鸡砍点柴什么的……顺便再刷爆各个NPC的攻略值。
  3. 真的是萧都督听见两人对话,先一步派人去问鬼医的,没委屈他。但萧都督是好心让盟主看清鬼医真面目吗?不,这只占20%,他80%就是看东木不顺眼……盟主身边的男人们,他就没谁看得顺眼的,师父除外。
  4. 盟主的三观其实对好人来讲还挺无害的,而且看起来做得都是有点极端的好事……但这种三观不应该存在的原因是,这不是一个人类看其他人类的视角。这都怪他爹,他爹从小就没把他当和其他人一样平等的人来教育,甚至都不是什么精英教育——因为精英起码也是人。目前的花园三观看起来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后续会有更多教育细节,那时候会更明显一些,也就能看出他爹的问题了。盟主他师父脑子不好还死得早,之后也没人细心的掰正三观,能自己长成现在这样的正常人也挺不容易了。等以后见了一直跟在他爹身边的兄弟就知道那种教育的后果了。如果说盟主是从歪的根自己长直了,那他兄弟就是笔直的芽儿被他爹硬掰弯了……
  5. 盟主杀人会做噩梦吗?会愧疚吗?会兴奋吗?会无法忘怀吗?会喜欢杀人的感觉吗?会嗜血吗?都不会,就跟农民伯伯拔掉田里的杂草的心情差不多。
  6. 萧都督从小就被卖入宫当了太监,很苦,挣扎出头不容易。他少时确实有胃病,其实没到特别严重的程度,平时饮食会注意一些,但只吃清淡的东西其实还是他自己的口味问题,不是真的完全不能吃刺激的东西。本来他调理得还挺好,很长时间没发作了,也不会因为吃颗山楂就完蛋。而他的胃病发作起来也没那么可怕,会疼成那样主要是他两个月没吃解药了……萧都督不想喝药不是怕药苦,而是他知道喝药也没用,因为他不是真胃疼,是毒发……那包青阳山出品的镇痛药确实起了一点作用,但他真正好起来是因为发作时间过去了。
  7. 漠寒,武林盟主,青阳山内门弟子兼大师兄,身上的药都是外门弟子的标配,还没有他师弟和小师妹的好,更别说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了——他连瓶能祛疤的药都没有。师叔没有吩咐过要苛待小盟主,但也没特别说明过要按内门弟子的标准优待他,所以他从小到大的待遇都跟普通外门弟子一样。其实按青阳山的规矩,作为唯一剩下的“大师兄”,他的待遇本来应该是最好的,比掌门和长老都要好才对……可直到他当了武林盟主,他还是习惯下山前去外门弟子后勤处抓个药包……是一个被穷养大的男孩子。
  8. 这也证明了盟主的天赋真的特别好,不管吃的是精心调配的饲料还是野草,这匹千里马都一样能日行千里……当然,比起他兄弟那匹从小好吃好喝供养的千里马,还是因为营养跟不上,跑得慢了点……但没关系,他兄弟不是主角,他才是啊!
  9. 师叔一直以为小盟主享有“大师兄级”待遇。他因为不想自己见了小盟主就忍不住把人宰了,从来都避免见面和过问小盟主的事情,所以是真不知道底下的人揣测上意,以为小盟主的师父死了,他就不再是内门弟子,而是降成了外门弟子,所以把小盟主的待遇换成了外门弟子的标准。这个误会估计还要到后面师叔才会知道。
  10. 盟主是穿衣显瘦,脱衣没法看的类型。因为常年没有祛疤药,所以疤痕都是靠时间治愈的。他本身不是容易容易留疤的体质,普通的伤几年也就没了,留下的都是伤得原因比较特殊的,比如被南黎的毒尸抓伤那种,都自带纹身效果,不太好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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